村人村事之二十三:丙寅
杨府/文
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我们村子虽小,但怪人奇人却不少。丙寅就是最奇最怪的人了。
农村起房盖屋不易,往往要准备若许年,需先备足砖、瓦、檩、椽,还要到镇上选购招待用的烟、酒、香茗,家境稍好的,少不了杀鸡宰鹅。做足功课后,再请泥工瓦匠、村人邻里帮忙,放线,开槽,夯实地基,垒墙砌砖,扣瓦或缮草。一月两月主人家都不得消停。
大集体时,汗水摔成八瓣,也就一天几毛钱的工值。即使要盖三间茅屋,也要积几年之所得。
本来,丙寅家的房子,是他父母亲留下来的。虽是三间茅屋,但青砖为基,土坯做墙,高爽,敞亮,茅草又铺得厚,缮工的技术高,也算得上是很有气势的一处宅院。过去多有冰雹,扑塔塔打上去,也像玻璃珠子一样弹跳下来。只是年深月久,房草有些朽了,旧了。多数人家只做修补,以旧换新。
丙寅却别有怀抱,推倒重来,甚至连好好的百年老墙基也挖掉,且以一己之力。整个夏天,我都见他一个人汗流浃背地在忙绿。脱坯、垒墙、搬砖、运送泥包……工序是一样不能少的,累得像三孙子似的。有邻人看他可怜,要过来帮忙,他坚拒不遑。大概持续有二三个月吧,房子盖好了,却比先前低了,矮了,茅茨不剪,蓬蓬如飞,失了旧房的气势。
丙寅唯一收获的,不是村人的赞扬,而多揶揄和嘲讽。
几年后,房子就在风雨中垮掉了。他年岁也大了,再也无力盖房了。他游走各村,捡拾些铁丝、钢筋和塑料薄膜,利用旧宅的墙基,临时搭建一个窝棚,像地鼠一般,蜗居于此以避风雨。但自此也改变了职业,责任田租给别人耕种,他成为一个纯粹的拾荒者了。
他什么都收,破铜烂铁,锡铝牙角,旧报旧书,玻璃瓶,牛骨头,甚至妇女的发辫等,只要回收站有的业务,他一概按需全收,赚取差价。
几年时间,竟然在老宅上又盖起了两间瓦屋,一间偏厦,且都是一砖到顶,甚是气派。
未几,又在偏厦旁盖起一座神庙,请来观音、祖师、土地等神祗。每请回一尊神祗,他都要热热闹闹的举行安放仪式,披红挂绿,燃放鞭炮。对路过或来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分发香烟糖果,不计宿仇,见者有份。
神龛前终日青烟袅袅,纸灰如蝶,飘满整个院落。他每日清晨出门,必燃香拜祝,口中喃喃有词;黄昏归来,第一件事也是焚香报平安,祈求明日顺遂。
丙寅富了,村人常见他隔三差五,必从镇上割肉打酒回来,香味儿立刻如缕如丝,缠绕半个村庄。
日子滋润着呐,村人羡慕道。
村上人遇到犯难之事,也买了香表,到神庙里祈祷,庙虽是丙寅的私属,但也渐有香火。
每年元宵节,丙寅都要大放烟火。他常常挑了担子,到镇上的小摊上挑选购买。
一次,他在一卖烟火的摊点询价,摊主见他形象猥琐,衣不光鲜,语多揶揄和嘲弄:“走走走,说了你也买不起,远点,别耽误我做生意。”
丙寅受辱,气愤填膺。他来到相邻的另一摊点,指鸡骂狗,大声说:“真是狗眼看人低,认为我买不起吗?这个摊点的货,有多少,要多少,我包圆儿了。老板,装货,算账!”
边说边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沓鲜红的百元大钞来,引来很多人围观。
丙寅一时扬眉吐气,黑瘦的脸上现出一丝儿狡诈和恶作剧的意味。
先前的摊主,自是气馁、赧然。
这成为一段传奇,被镇上和乡间的人们所津津乐道,且流布很久。
但神灵终于没有保佑他。
夏初的某一天,他出门收货,晚上回来的时候,见大门上的锁似被人动过。丙寅警觉,遍查室内,粮食、家具完好无损,唯箱箧内存放的二万元钱不见了。那是他几年来走村串巷,风里来雨里去,锱铢累计之所得啊!他心痛得肝疼。
他一夕未眠,分析了村上所有的人,最后把嫌疑对象落实在他远房的一个手脚不干净的族侄身上,但又实在没有抓贼抓脏。而村上人的议论,也多指向他的远房族侄,这更坐实了他的怀疑。
有大半年时间,他无心再去回收废品了。
一天到晚拿个破锣,坐在高坡之上,对着他族侄的方向,詈骂不止,且恶毒诅咒着。骂得兴起,他竟迁怒于神祗,说:“我长年累月供奉你们,逢年过节,又是给你们杀鸡宰鹅,又是给你们放烟火,你们竟连门都没有给我看好,要你们何有?!”
说着,就用镢头把瓷制的神胎,杵下地来,一一打碎,倒在村沟里。似意犹未尽,又把神庙扒了。
村上人看到丙寅这一怪异行为,或哈哈一笑,或不置可否地略一质问。丙寅口中喃喃,人们到底没有弄懂他说了什么。
此后,丙寅继续游走各村,回收废品。什么破铜烂铁,锡铝牙角,旧报旧书,玻璃瓶,牛骨头,甚至妇女的发辫等,只要回收站有的业务,他一概按需全收,赚取差价。
只不过先前临出门时,必燃香拜祝,口中喃喃有词;黄昏归来,依旧是焚香报平安,祈求明日顺遂。而现在则是,早晨临出门时,必拿个破锣,坐在高坡之上,对着他族侄的方向,詈骂、诅咒半个小时;黄昏归来,第一件事也是拿个破锣,坐在高坡之上,对着他族侄的方向,詈骂、诅咒半个小时。
直到大半年后,他的族侄跟着别人,到南方打工去了,丙寅才停止了詈骂和诅咒。
日子依旧,平淡度过,只不过岁月如刀,无论人多刚强,都要在这把刀上滚过。有的人滚过去了,有的人伤痕累累。丙寅就没有滚过去。
两年后,丙寅在收荒途中,因日暮途远,归心甚急。一个趔趄,竟致扁担脱钩,失去重心,滚下河坡。被自己收的废铜烂铁砸伤。
卧床两个月后,终不治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