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飞第二天准时出现在公司楼下,胖保安热情和他找招呼,为他开了闸门。
陈一飞开始了他的白领生涯。
陈必发不情不愿地交待人事,给了他一个销售专员的职位,主要任务就是忽悠客户购买他们的理财产品。当然,不包括一飞感兴趣的共享货币。
在冷气十足的办公室里,一飞冻得涕泗横流。每天窝在办公室格子间里打电话,但却一个客户都约不到。
电话那头的人一听到理财,便像拒绝保险、房地产客服一样,二话不说挂掉电话。
每一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哪能浪费在无意义的电话上。
当然,摸鱼的人除外,他们会用半小时的时间和一飞侃大山,在意兴阑珊后以一句“我不需要了,谢谢”留下嘟嘟嘟的挂断音。
“深圳人都不需要理财的吗?”一飞或许还没意识到,大部分和他一样衣着光鲜的白领,其实半分存款都没有。
在这个炎热夏季,一飞忙于打电话,没有抓住它的尾巴。
不知过了几个月,深圳一夜入冬,来不及给人以反应的时间,冷空气猛然袭来,让人一下从桑拿房坠入冰窟。
没有秋天的南方实在太乏味。一飞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春阳和煦、夏日鹰扬、秋高气爽、冬月映雪,四季各有其绚烂。
外头细雨澌澌,一飞想起两年前,家乡飞雪如鸿,自己第一次看见晓晨那天。
彼时,一飞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刚刚在市级作文大赛拿了一等奖,那段日子着实是他人生最风光的时候。
十二月,家乡早已大雪满青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校道上,一飞眼睫毛上打满了霜。正是放学时分,一飞急急往家里赶。
冷风呼号里,一飞隐隐听见有啜泣声。在学校外头,一飞看见有人蹲在地上,大雪渐渐盖住了它,远远看去就像是个雪人。
“我去,大白天见鬼了?雪人也会哭?”一飞抑制不住该死的好奇心,怯怯地往雪人走去。
“喂!”一飞大声地喊。
“雪人”慢慢地站起身,抖落身上的雪花,转身看到了一脸讶异的一飞。
干净的脸庞上隐隐能看到两行泪痕,长长的睫毛上挂住冰珠,冻得通红的鼻子上还带着眼泪和鼻涕。
那一刻,一飞感觉风停了,雪止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在不足5尺的地方遥相对望。
“你怎么了?哭成这个鬼样子?知不知道眼泪会结冰,到时疼不死你。”
“大作家嘴巴原来这么毒的吗?疼死了又不关你的事!”对面的女孩收了戚容,冷笑着离开,深一脚浅一脚。大雪很快将她的脚印擦去,就像世间并无此人。
后来,一飞才知道,这个女孩叫晓晨,是作文比赛的第二名。这次作文比赛拿到第一名,学校会奖励1000块。她需要这笔钱。
一个不服输的人,一个好奇的人,每每要在作文上一较高下。一飞作文没输,却输了一颗心。晓晨没赢,却赢了一个人。
一个轻雪如絮的夜晚,雪花悄悄落在晓晨干净的脸庞上,一飞伸手将它揩去。
晓晨伸手握住了一飞的手,放入自己的怀中。“我想去南方上学,在南方的艳阳天里拥你入怀。”
后来的后来,晓晨如愿考上了南方的学校。而陈一飞,却被留在了这座生活了接近二十年的北方小城。
“我会去找你的,一定会!”陈一飞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履行诺言。
而现在,他来了。
他没有晓晨的联系方式,两人失联已久。
销售部的王哥重重敲了一飞的桌子,将他从早已挂断的嘟嘟嘟声中拉了回来。
“下午有个大客户要来,你跟我一起去,学学怎么对客。”
会议室里,王哥正和一男一女有说有笑。一飞端着两杯热茶,低着头进了门,将茶恭敬地放在男客户面前。
当他正欲将第二杯茶递给女客户时,却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长着长睫毛的,在风雪里凝望过的双眼。
手一抖,茶杯中的热茶溢了出来,一飞的手瞬间变得通红。
“怎么回事?还不快去新倒一杯!”王哥摆摆手,将一飞拉了出去。
第二杯热茶上了,一飞全程低着头,只要一抬头看见那张脸,一飞的呼吸就急促起来。
但她没有看他,像是全然不认识这个人,但一飞明明看到了,和她四目相对的那瞬间,她眼底里的惊慌失措。
“我们明年结婚,希望你们能好好把握,明年的结婚彩礼就靠你们啦!”男客户起身和王哥握手。
他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水味。一看就是深圳的有产阶级。
而她,一只手挽住男人的手臂,一只手拨弄秀发,时不时眼含笑意和男人对视。
每笑一次,一飞的心里就疼一次。真疼,像是心脏被人捏住往外扯。
直到她们离开,一飞也没敢上前搭话。
王哥拿了大订单,春风得意地送别客户,丝毫没察觉到一飞的异样。
一飞默默走到楼梯间,拿出烟,却发现没带火机。
暗暗的楼梯间里,一个红点忽明忽灭,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香水味,充斥在浑浊的空气中。
“兄弟,借个火。”一飞看不见那人,习惯性地说道。
“借火可以,但我可不是兄弟。”应者竟是个女的。
她拿出手机,屏幕一闪,两人的脸清晰可见。是上次的金发女郎——雨柔。
“是你啊,怎么跑到这里抽烟?”雨柔递过来一个火机,粉红色的。
一飞没说话,点完烟后坐到台阶上。楼道里多了一种烟草味。
“跟你说话呢,怎么这副怂样子,之前不是挺得意的嘛?”
“你说,女人是不是说变心就变心?有奶就是娘,有钱皆可上啊?”
“遇到感情挫折了?哈哈哈,正常来说,女人确实喜欢有钱的成功人士多一点。”
“她那么单纯一个人,怎么说变坏就变坏?”
“这话形容男人更合适,女人有钱了不一定坏,但男人没钱都会想方法去坏。”
楼梯间里,两个红点交替着,忽明忽灭。
在王哥的抽屉里,一飞找到了男客户的地址。
“就算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一飞和单位告了假,在一个住宅区整整蹲守了两天。第三天,阳光藏了笑脸,疾风四起。树欲静而风不止。一飞终于等到了晓晨。
看到一飞那一刻,挽着男友的手的晓晨顿然失笑,但很快恢复了娇媚的表情。
一飞看着两人上了楼。一飞知道她一定会下来。
半小时后,一抹浅绿出现在一飞眼前,拉着他的手就往地下车场走去。
“说说吧,你和那个男人。”她没有回答,眼里没有刚刚的娇媚与温柔,只有冰霜,冷到一飞的心底里。
“没什么好说的,我和他在一起很久了,就这样。”
“你不是说等我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飞强忍内心的怒火。
“你知道女人的青春多宝贵吗?我要用多少年等你你才满意?你在家多久就失业多久我会不知道吗?你又知道我有多想留在深圳吗?一个外乡人,除了一双手什么都没有,我凭什么留下?他有房有户口,和他结婚我就能留在这里,我不想回去,我别无选择。”晓晨的眼中古井无波。
往事在一飞心头回荡,然后扭曲,飘忽,随着猎猎晚风消散在空气里。
“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
“有些人的时间可以创造金钱,有些人的时间只是在拖延。当我在这里租不起房、吃不起饭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人生而不同,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奖励。”晓晨往一飞的手心里放了一条颈链,那是她临出发时他送的。
“我只有一句话,对不起,但我不后悔,现在还有以后都是。”
晓晨走了,一飞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只觉身体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
好累好困啊,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无力感”吧,成年人只讲利益,小孩子才说约定。
顶果钦哲仁波切说:“当认清了心性,就叫涅槃;当它被迷惑蒙蔽了,就叫轮回。”
陈一飞的涅槃,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