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闭上眼睛。
这一剑刺来,我欠的就要还清了。
岁月不曾饶我,日夜催刀,削骨剥肉,我早已不认得我的模样,变成了丑陋的、陌生的、面目可憎的人。那时我是天下无双的美猴王,我以为自己可以战无不胜,打破所有不平,扫除一切阻障。可最后呢?狗屁,我什么都不是!你知道那种看着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像是幻影一样在眼前破灭的感觉么?就像是用残疾的手妄想抓牢沙子!我最爱的花果山,我的猴儿们,我的紫霞,我的一切,我最珍视的、最宝贵的、觉得比我的命还重要的东西,我都失去了。我又何尝饶过岁月?我睚眦必报,这五百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活在那个噩梦里。我没办法忘记,我不能不回忆,只要我闭上眼,它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身边,伴随着黑夜,它就伏在我身边,抱着我的头,张开巨大的口,啃噬我的脑髓。那种痛苦,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根棍子搅动你的脑袋。
那一天,整个花果山都在燃烧,到处都是红色的火焰和痛苦的尖叫。火舌过处皆成了焦炭,可天上陨石依然像雨一样在倾落。
山巅上,天兵天将不停地围过来。可我没有一丝胆怯,我极力挥舞棍棒。一支长枪扫来,我用棍棒堪堪架住,伸出一脚将那天兵踢下了山崖。又有刀剑向我刺来,我招架不及,肩上、腿上、胸前都被击中。我咬咬牙,擎起金箍棒,将身上的刀剑一并扫开:“来啊,来啊,再来与俺大战五百回合!”
我还能再战,只要我没有死,只有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能再战。身上的披风破裂,铠甲也碎了,血流进我的眼睛里,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更多的天兵天将涌上来。我的力气一点一点在消逝,我已经握不住我的如意金箍棒了。一支金锤砸来,我闪身避开,一不留神,重重摔在地上。乌云之上,还有数万的天兵天将黑压压站了一片,他们用手指着我,高声地叫着,好像在看一个了不得的笑话。
我用手撑住身体,努力想要站起来,可我浑身都在打哆嗦。
战鼓又响,号角还鸣,不消半日,这花果山就要成为一片废墟了。托塔天王挥指令旗,嘴角挂着不屑地笑:“左先锋巨灵神,右先锋哪吒,听令!即刻起从侧翼攻击!中军看我号令,正面突进。杨戬绕后奇袭。今天咱们将花果山围个水泄不通!这只猴子冥顽不灵、屡教不改,教他知道我们厉害!妖就是妖,怎能与神仙抗争?今天咱们不光弄死猴子,还要将他老窝一股端了!”
红光中,映出一片紫色,就像是傍晚时候的云霞。
紫霞仙子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对着云上的神将祈求:“求求你们,别打了,你们放了猴子吧……”
我伸手去摸她的脸:“不要求他们。没用的。他们是至高无上的神,而我是妖。我们生来就注定了是敌人,永远不会有饶恕和原谅。”
她哭了,眼泪滴在我脸上:“猴子,你认输吧。他们人这么多,你打不赢的。等回去,我就去找玉帝求情。”
我轻轻咳嗽了一下,觉得内脏都被牵动了一般地疼:“我是齐天大圣啊,我不能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得战下去。”
云头上传来哄笑声:“你们听见没?那个猴子还在说他是齐天大圣。你们快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好像一只狗啊……”
她把我扶到一块大石上靠着:“猴子哥哥,之前都是你保护我,今天也让我护着你一次。”
她背对着我慢慢站起来,拿下紫金铃铛放在我手里。我大声喊着:“紫霞,不要!”
紫霞回头轻轻笑了一下:“猴子哥哥,以后看着晚霞的时候,心里要想着我哦。”她扭过头去,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拔出剑,莲足一点,剑指云端,剑气呼啸而出,划破了黑云。
托塔天王被剑气冲了一个趔趄,大声喊道:“紫霞仙子,你身为一个神仙,对猴妖心生情欲已是不该,现在也要反了么?”
紫霞仙子御风而上:“我早就不稀得做什么神仙了!位在九天,就该践踏其他的生灵么?身居仙位,就该做个无情无欲的木偶么?我倒想真正地活一回!”
我趴在泥泞里,伸出手,喊破了喉咙:“紫霞!!!”
那个紫色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
天地之间,罡风激荡。
世界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坏。
……
青霞仙子脸上一丝喜怒也无,剑尖渐渐垂了下来:“真不知道紫霞是怎么想的,竟然会看上你。看见你现在这幅熊样,本姑娘都没了杀你的兴致。你的头暂且留在你脖子上,我随时来取。”言毕,踩云飞走。
孙悟空站在原地,看着青霞仙子远去的背影出神。
唐三藏说:“刚才那女的是谁?吓得我小心脏扑通扑通的。说来也奇怪,刚来的时候凶神恶煞,一副非杀你不可的样子,这还没两分钟,就猛然间没兴致了,扭头就走,性格未免也太分裂了一点……”
孙悟空颓然坐倒:“别烦我,让我静静。”
青霞仙子站在云上漫无目的地飞了一阵,她也想不通自己。
紫霞常说她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来娶她。可最后却等来那样一个人。看着猴子寥落的样子,她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三界之中、五行之内听见名字都会让人惧怕的齐天大圣了。
这多像一部烂尾到不能更烂尾的狗血故事。曾经的英雄不可一世、威风八面,遇见了单纯、善良的仙女,不该相遇偏偏相遇。英雄自有英雄意,誓要颠覆乾坤、抖擞寰宇。仙女就傻傻相伴,爱他气襟壮阔。可最后呢,英雄一败涂地,成了最大的笑谈,却留下苟且。仙女成全了他的自负、狂妄,换了个魂飞魄散。
寡有小团圆,常有空离恨。
凡事哪有这许多的成全啊?想着成全别人,那就已经是天真的孩子气,最终都要苦了自己。
在五指山下的五百年过去了,他的本领、神通都消失了,谁都不会知道他是当年的猴王了。他眼里的光都消失了,他的锐意和放肆也都消磨了,更像是一个从马戏班子里驯化出来的耍把戏的宠物猴。他被一场失败彻底击垮了,倒在泥泞中,自己都不识得自己的面目了。
青霞又想起紫霞的傻模样,她坐在桌子前,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拨弄灯芯,脸上都是幸福地笑:“就像飞蛾一样,明知道会受伤,还是会扑到火上。飞蛾就是这么傻。”
紫霞,你终于还是如愿做了飞蛾,也去扑了火。
唐三藏解下了猪刚鬣身上的绳索,招呼猴子:“悟空,你先别想了,咱们先把猪搬走吧?”
孙悟空依然是傻坐着。
唐三藏走过去拍拍孙悟空的肩膀:“兄弟,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先看眼前吧。再磨叽一会儿,就天亮了,高老头一来,大家一起嘻嘻。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咱们再梳理感情问题。”
孙悟空呆呆点头,和唐三藏一人扯着猪刚鬣一只腿慢慢往门边移动。猪刚鬣被拖行着,撞在门槛上,瞬时就醒了。唐三藏喜出望外,趴在猪刚鬣脸上,关切地说:“猪兄弟,你终于醒了啊?正好你自己走走,我害怕我们俩再这么拖你一会儿,你真醒不了了。”
猪刚鬣眼神迷茫:“我这是在哪?小翠呢?”
唐三藏说道:“还在高家大院。你被打晕之后,我和旁边这位猴子不巧经过,现在正要救你走。”
猪刚鬣挣扎着坐了起来:“我不要你们救,我还要等小翠回来。她受村民刁难,为势所逼,却不会置我不管。等会她来了,找不到我肯定着急。”
唐三藏看猪刚鬣还不明白,温言相劝:“小翠姑娘一时怕是不回来了。咱们先想办法脱身,你再找机会和她相会,你看怎样?”
猪刚鬣抬起头,脸上都是温柔的神情:“你们不了解她。”
孙悟空抱着肩膀,冷冷瞥了一眼:“也不知道你是低能还是白痴。小翠、小翠,叫得倒亲,人家把你当事儿了没?”
唐三藏赶紧使眼色:“悟空,你闭嘴。”
猪刚鬣情绪立刻激动了,猪脸憋得酱紫,喊了起来:“小翠自然也是真心爱我。要不然怎么会留下书信跟我商量婚事?”
孙悟空凑近了猪刚鬣的脸,一字一字慢慢道:“要不然高老头怎么能想办法抓住你这只蠢猪呢?”
猪刚鬣一听急了,伸手扯住孙悟空的领子:“猴子,你再说一遍试试!”
唐三藏慌忙拉开:“行了,行了,别吵了,等会让人发觉了,咱们都走不成了。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猪刚鬣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两只手掌撑在地上,艰难地向院子里爬去:“你们走吧。我不用你们救。”
孙悟空抬起了插门的木杠:“和尚,你走不走?”
唐三藏看看地上爬着的猪刚鬣,觉得可怜:“要走一起走吧?总不能看着他回去送死吧?”
孙悟空冷冷道:“行,那我走了。”
唐三藏撵了几步,扶着猪刚鬣:“猪兄,你到底怎样才肯死心?”
猪刚鬣答道:“我一定要再见她一次,当面问个清楚。”
唐三藏想了片刻:“猪兄,我敬你是条响当当的汉子。我陪你折返一趟,当面去问小翠姑娘。”
猪刚鬣感激地说:“多谢大师成全。”
唐三藏扶着猪刚鬣慢慢站了起来,两人贴着墙角阴影慢慢移动。一路上遇见几个守夜,却是有惊无险,都没察觉。到了高翠兰闺楼下,两人抱着木柱爬了上去。
昏黄的灯在西窗上映出一个曼妙的剪影。猪刚鬣刚一看见那个影子,就再也不能挪动目光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个夜晚,抱着这根柱子,跟那个影子对视了。每一夜温柔的风,都是他说不完的衷肠,只是这些话都在心里,从来不曾出口。可猪刚鬣总觉得那个影子全都听到,要不然它怎么会时时摇曳,更添娇娆呢?
窗户之间一条小缝,猪刚鬣凑了上去。
高翠兰正对着铜镜梳妆,眉毛已经画了。旁边的侍女递过一张红纸,高翠兰接住,噙在嘴里,片刻之后,嘴巴上染了一层嫣红:“竹青,你看我好不好看?”
侍女答道:“小姐简直要迷死人了。要不然那只猪妖也不会这么痴恋小姐……”
高翠兰将纸摔在案桌上,嗔道:“能不能不提那只猪?想起来就心烦。”
侍女慌忙应道:“是,小姐,竹青记住了。”
高翠兰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我高翠兰是何等美貌?能配上我的该是王侯豪爵的弟子,或者富可敌国的少爷。猪妖如此丑陋,便是想想,已经是辱没了我。”
说话间,高翠兰往脸上又涂了一些胭脂,脸颊上红就像是甜美的樱桃。
这番话不亚于晴天霹雳。猪刚鬣无法相信这些话是真的。在今晚之前,他眼里的高翠兰不是这样的。那个高翠兰站在橘黄色的斜阳的光里,眼波流转,打量着挤在绣楼下想要参加比武招亲的儿郎,她终于把目光停在了猪刚鬣的身上,猪刚鬣抬起头,她轻轻笑起来,拿起云袖去挡,却又更多的喜悦从眼睛里流出来。那个高翠兰站在夜晚的花园里,看见猪刚鬣之后,轻轻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放在一簇盛开的茶花上,好像一只惊慌的小鹿逃走了。
猪刚鬣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在发苦,他对着窗子张开嘴想问一句,却被唐三藏眼疾手快捂住嘴巴,示意不要说话。
高翠兰把头发散了下来,竹青拿着梳子小心翼翼地梳了起来。高翠兰扭过身子,笑道:“竹青,你说你家小姐是不是冰雪聪明?我和爹爹说了几次,爹爹都忌惮猪妖凶恶,无计可施。多亏我用书信将猪妖诱骗出来,设计捉住。”
竹青点头:“小姐机智多谋。猪妖只是喜欢小姐,我想也未必有什么坏心眼……”
高翠兰听了这话,五官扭在一起,就好像精致的面具猛然间被人拿在手里揉搓了一样:“你说什么?”
竹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小姐,我错了!”
高翠兰一只手抓住竹青的头发,另外一只手扬起来,左右来回在竹青脸上噼里啪啦打起来:“我让你胡说八道!我让你胡说八道!嘴巴贱是不是?”
猪刚鬣抱着柱子,身子僵硬,就像是被石化了。
唐三藏硬生生把猪刚鬣拉了下来。
猪刚鬣一脸热泪,抱着唐三藏的大腿:“这到底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茭白的月光好像是流淌的水银,照着所有失落的心。
唐三藏伸出手,轻轻抚摸猪刚鬣的头:“有些话其实不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