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过下班时间,办公室其他员工都已离去,周遭显得越发空旷安静。
付晚晴自知理亏,咬咬嘴唇虚心地道:“我知道了,最近到年底这两三个月我会每个月和业务部门确认,督促他们提醒客户尽快打款。”
“还有,我看了你发我的账龄表,很多客户的应收款项已经超出三个月未收回。”时寒沥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又抛出一个棘手的问题,“按照财务部的政策,这些客户应该取消他们的赊销额度,停止给他们供货,然而事实是这些客户的应收款项仍然在不断增加,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为难地道:“我们不是没跟销售部门的同事沟通过,但是他们为了达成业绩对财务部的规章制度置若罔闻,每次通知他们让客户先还款才能继续发货,他们就拿着他们部门老大的批复跑来财务部跟我们理论说老大都同意了,你们凭什么不放行,最后就这么不了了之。”
“销售部门老大批复同意和你有什么关系?和财务部有什么关系?和仓库放货有什么关系?”他一句话堵死她的口,“没错,销售部给公司创造效益,但是财务部,作为公司最后的一道守门关卡,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销售部老大同意了你就让步了?放弃原则了?那老板要我们财务部做什么?要财务部的规章制度做什么?要你这样只知道为别的部门着想的员工做什么?”
付晚晴有些难堪地红了脸。
“财务部既然制定了相关政策,对应的部门就要遵照执行。销售部这样做会在财务上产生风险,这是你一个财务人员应当考虑并引起重视的。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事,给公司蒙受巨大的损失,别的部门一句话,反正当初财务部同意了的,直接把一口黑锅甩给你,你还百口莫辩,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后果?”他把利害关系剖开来摆在她眼前,“他们的业绩是业绩,你的原则就不是原则了?销售部强势,可以,没问题,但是只要你坚守底线不妥协,不给财务部松口子,将来万一出了事,你也可以明明白白地说当初财务部从来没同意过这么干,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而不是像现在,一味退让还弄得里外不是人。”
“嗯,我知道了。”付晚晴小小声说,“我之后会整理一份超出规定时间仍未还款的客户明细,发给销售部门和仓库,在未收到款项之前,停止仓库给他们发货。”
“另外,我看到你做了一个税款登记表,把每个月公司交的各项税款罗列了出来。”他点开一个表格文件,将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她。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她战战兢兢地问。
“你做这个表的目的是什么?你只是简单机械地将每个月的税款记录进表格里,这些原数据放在这里表达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还是你等着我来帮你做分析比对?”他冷冷地问。
她噎住:“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个问题——”
“没想到。”他冷笑一声,“我听Shelly说你之前也是总账会计出身的,怎么,连这点职业素养都没有?还是账做久了觉得只要科目余额对平了就万事大吉,连数字是不是正常,最简单的变化幅度分析也毫不关心?”
“我——”
“总账会计做完账,Shelly会去复核她的工作,那你呢,各项税款是否维持在一个正常的范围内你一点都不敏感吗?哪怕你就是最基本地做个本期与上年同期数字对比,上涨了多少百分比也总比你把原数据就这么放着要好太多。”
付晚晴不说话了。
“你的报表我一一看过,该有的都有,数据很详细,你做得也很仔细,但是我发现一个问题,就是你一点都不肯多动动脑子,是不是会计做久了导致自主思考的能力丧失了?”他犀利地一针见血,“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逻辑先要搞清楚,为什么我要做这个表,我要达到什么结果,然后才是怎么去做。Shelly不说,你自己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就这么一路稀里糊涂下去,这是你一个财务人员该有的职业素养吗?”
死死咬住嘴唇,付晚晴觉得自己肯定满脸通红,因为双颊热得发烫,像烧起来似的。
时寒沥看着对面一言不发,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小女人,缓缓口气道:“今天先到这里吧,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知道了,谢谢老板。”付晚晴小声嗫嚅着站起来。
就在她起身的当口,“咕噜咕噜”,空气中传来一阵令人尴尬的声音。
是她肚子饿了发出的抗议声。
真是,什么时候不叫,非得这时候发声,付晚晴在心里哀嚎,欲哭无泪,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时寒沥瞥一眼时间,也站起身取下一边衣架上的大衣,一边穿上一边道:“去收拾东西,一起出去吃饭。”
她愣住,半晌讪讪地应道:“哦。”
转身回自己办公桌,她一边整理一边嘀咕:“刚被上司批评了一通,这会儿还要和他一起吃晚饭,我怎么就那么苦命呢?”
抱怨归抱怨,付晚晴还是很狗腿地帮时寒沥开门,送他出去后关灯锁门。
“我刚来这边不熟悉,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吃饭的地方,你带路。”他自然地吩咐道。
她按按发胀的太阳穴,心下叹口气,面上挤出个假笑惴惴地道:“这边地处偏僻,不如市中心那么高大上,可能需要你将就下。”
Z所位于市中心,她知道他以前就算是工作餐也是吃惯了好的,如今到这里,难免不挑剔一番。
“吃个便饭而已,没那么多讲究。”他淡淡地道,又催促她,“不是饿了么,还不快点?”
“行吧。”她举步往园区后头的一条小型商业街走去。
夜色里,暮秋的风有些寒冷,她裹紧自己的大衣,偷偷觑身边与她并行着的高大男人。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从Z所跳槽到企业里来,难道是乙方呆久了不想当孙子所以跑来甲方当大爷换个角色玩玩?还是他终于意识到身体最重要,过了拿命换钱的年纪,也该注重下养生稍微享受下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和她一样,都是一个人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吗?
她其实有满腹的问题想问他,想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一如既往地想去了解他靠近他,想要听听他跟她说说他自己的一些境况,她也希望他能问问她,随便什么都好。
可是他没有。
他走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如同当年一般对她漠不关心。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自嘲地笑了,早该知道的,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一路无言。
付晚晴将时寒沥带到一家面馆里:“这家性价比不错,物美价廉,店面也相对干净些。”
他点点头:“就这里吧。”
两个人对面对坐下,各自翻看一份菜单。
她来过这家店几次,没怎么花时间挑选,直接叫来服务员点了一碗汤面。
他看了一会儿,对服务员说:“来一碗烩面。”
“等等。”她不假思索地脱口道,“他家烩面里有青椒和姜丝,你不爱吃的,换一个吧。”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脸顿时又红了起来,和方才被上司训导因为羞愧而脸红不同,这次是出于不知所措的懊恼。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五年过去了,谁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口味变了,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还记着这茬细枝末节,而且还被他知道了。
她轻咳一声,拿出手机装模作样地刷新闻。
他看她一眼,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和她一样的,来一碗。”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店里没什么客人,面很快就上了桌。
她放下手机捧起碗埋头吃面,小小的脸蛋低着,差点没埋进面碗里。
他看着她乌黑的发心,目光往下,落到她捧着碗的双手上,十根青葱手指光秃秃的,上面什么饰品都没有。
顿了片刻,他道:“一会你怎么回去?”
“嗯?”她抬起脸,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耐心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哦,那个——”她歪首搔搔头皮,“我坐地铁呀。”
他顿一顿:“我们公司离地铁站有一段距离,现在这么晚了,公交车不好等,一会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她怔住,下意识地摇头推脱:“不用了,不要麻烦你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这里不是市中心,大晚上的,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我开车,顺路送你,不麻烦。”
他的语气平淡,但她听出了其中的不容拒绝。这个男人,还是那么强势,一旦做了什么决定,没人能改变;他也还是那么绅士,即便是对待关系一般的同事,他也礼数做全。
“那谢谢你了,James。”她冲他抱歉地笑笑,“还要麻烦老板送下属回去,真不好意思。”
他看她半晌:“刚才我说话重了点儿,没被吓到吧。”
她一愣,立刻摇头否认:“没有,你就是这个工作风格,对事不对人。”
想了想又诚恳地道:“而且你说得那些很有道理,确实是我没做到位,谢谢你替我指出我的不足之处,我会好好反思并改进的。”
他点点头:“不用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慢慢来就行。”
“嗯。”她轻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一碗热腾腾汤面的缘故,周身暖了起来。
付晚晴啊付晚晴,明明被他劈头盖脸地训了将近两小时,结果只是短短的一句安慰话语,立刻就让她的心情像长了双翅膀似的从谷底一跃飞窜至高空,她还能再不争气一点儿么?
心中叹口气,面对他,她总是没有任何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