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良夜
良夜,华灯,月明如水,三月春回。忙碌了一天的安阳百姓陆续归家歇息,而王公族们的彻夜歌舞仅是方起序曲。
己未巷,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只不过游走于这纸醉金迷的人早已不同。
沈子冯的马车还未停稳,张五娘早已尴尬的陪笑着迎了上去。
“是沈公来了,快里头请!宋公与卫公已经在雅间等候许久了……上个月是贱妾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沈公,还望沈公大人有大量,不要与贱妾这种人一般见识……”
如今的沈子冯早已不是一个月前那个粗布赭衫的穷酸士人了。但见他脸面干净,衣冠楚楚,腰系美玉,下巴上还留了一撮小胡子,看上去颇有大家风范,可谓风姿不减当年。难怪十几年前他作台城赋,得以让整个安阳城为之疯狂!连缣帛都能脱销两个月!
沈子冯只是冷冷的看了张五娘一眼,并不多言。张五娘的脸上抹了厚厚的粉,整张面皮在己未巷灯的映照下苍白的可怕,那个勉强挤出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更是让人看了恶心。
张五娘眼见平日里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沈子冯此刻竟然都不给她台阶下,心知自己已经得罪他了。这下麻烦大了。虽然沈子冯只是废后的弟弟,风光不再,但谁会料到永巷里头最受宠的那位郑婕妤的儿子竟然主动去结交沈子冯!还把赋闲多年的沈子冯举荐到了少府!
她张五娘好歹也是己未巷一枝花,每日迎来送往的周旋于贵族权贵之间,听了不少皇城里头刮来的风言风语。如今杨皇后失宠,东宫无能,谁不知道楚王和郑婕妤才是皇帝的心头肉。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楚王和郑婕妤啊……上次跟沈子冯大吵,真是栽了跟头!无奈之下,张五娘只能陪笑道:“己未巷终究是人多且杂,沈公放心,徐姬新的住处那里我都安排好了,很快徐姬还有她女儿小徐就能搬出去住了,免得哪个不长眼睛的东西不小心犯浑轻慢了这二人……”
沈子冯这才嗯了一声,不屑的从袖中取出两串铜钱塞到张五娘怀中,道:“算了,以后来这里的地方还会有很多,徐姬搬出去之后,你我之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以后来你家喝酒玩乐的时候多的是,现在闹翻了对谁都不好。带路吧……”
“诶!”张五娘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屁颠屁颠的带着沈子冯去了雅间。
沈子冯半只脚刚刚踏入雅间,就听到里面一人大喊了一句:“沈兄!沈兄你可算来了!听闻沈兄高就,可喜可贺啊……”
沈子冯循声看去,但见那人身着三重蜀锦华衣,头戴玉冠,怀抱美人,生怕别人看不出他贵不可言的身份。他留着自己精心修剪的胡子,虽是四十多岁的样子,却依旧眉目晴朗,神采奕奕。
这位多金的王孙公子不是宋岳还能是谁?沈子冯感叹,二十多年了,从太学开始宋岳就是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仗着自己是宋太后的兄长,年纪又最长,每天风花雪月的竟然也太太平平的徒享了二十年荣华。
“嗯……”
沈子冯看了宋岳一眼,冷冷的白了他一下,也不多言,这让宋岳有些下不来台。虽说宋岳宋岳并无一官半职,但与许多身兼要职的大臣都是亲戚,平日里也常宴请众人,人前人后混得风生水起的,哪受的了这个。但毕竟之前是自己理亏,故而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只是暗地里拉了啦身旁那人的衣袖。相比宋岳满身罗绮,光彩照人,身旁那人则低调了很多。他紫檀木簪束发,身上穿了件寻常丝绸的青灰色直缀,仅仅在衣缘袖口处接了道浅灰色的暗纹麒麟绣锦。
那人看了宋岳一眼,叹了口气,道:“子冯,宋兄与我今日在此设宴,可是专程向你赔罪的,还望子冯原谅我等这回吧。之前是我俩错了,因为公……”那人顿了顿,扭头看着宋岳,放满了语速说道,“……不,是私事繁忙,故而疏忽了子冯,害得子冯在己未巷受那贱人奇耻大辱!可如今我们已经知错,宋兄非但训斥了那贱人,还特意帮你替徐姬和小徐姬赎身脱籍。宋兄诚意在此,子冯你也不能这样让宋兄下不了台啊……”
沈子冯冷冷一笑道:“卫匡,你前些日子被紧急调往尚书台的事我知道,这事不怪你。但某些人,重色轻友,妄想一顿饭就化干戈为玉帛,哼!”
卫匡看了沈子冯满脸不悦,心里却明白他肯开口说话八成已经原谅了宋岳,只是还想讹宋岳一笔罢了,便故意看了看宋岳,摇头叹气,道:“宋兄,在下不才,已经尽力了。此事皆因宋兄外宅起火而起,如今虽然风波过去,但某人余怒未消。所谓但解铃还需系铃人,宋兄还是亲自道歉更显诚意。”
宋岳一看卫匡说出那样的话,有些给自己台阶下的意思,便起身冲沈子冯行了一礼道:“沈兄,不才这下知错了。前些日子不才只是跟风养了个外宅,哪知道那女子竟然与外人私通,怀有身孕。亏得管家提醒,才让不才看清那贱人的真面目。如今她已经被我赶出外宅,宅子不日也要出售,以此弥补沈兄这些日子来受的奇耻大辱。在下诚心道歉,还望沈兄念在不才诚心悔过……”
“说完了?”沈子冯冷冷的看着宋岳问道。
“完了?我这风都不跟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宋岳很委屈的看了一眼卫匡,又看了一眼沈子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让徐姬和小徐姬脱籍了,她俩以后住哪去?我这刚上任,手头不宽裕,心里寻思着这母女这些年跟着我在此受了这么多苦……”
卫匡心中暗笑,沈子冯又开始耍无赖敲竹杠了,看来是真心原谅宋岳了,却不作声响,只是拉了拉宋岳的衣襟,道:“房契,房契……”
宋岳一下就明白了,赶紧拿出房契道:“对对对!是不才疏忽了,怎么能让徐姬母女委屈呢。这是房契,卖给旁人不如送与沈兄……”说罢,双手递给沈子冯,还一脸无辜的看了看他。
沈子冯默不作声的接过房契,冷冷的看了一眼,迅速放入了怀中。旋即走近宋、卫二人,放肆的坐下,道:“也不白要你的房子,只是借房契一用。等我周转开了,就把钱还给你……”
“噗……”卫匡终于憋不住的笑了出来,他沈子冯这些年问宋、卫二人借钱,什么时候还过呀。他饮了一盏酒,打趣道:“哈哈哈哈……无妨无妨,子冯若还不上,改日我替子冯烧给宋兄便是……”
宋岳一听也明白了,沈子冯其实是早就原谅他了,多此一举不过是想要他的房子。也罢,这次是他栽了,好在他也不缺这点钱,兄弟开心就好。
“你可以下去了,记得把门带上……”沈子冯看了一眼宋岳怀中美人,道。
那女子依言,识趣的下去了。
宋、卫二人一看沈子冯屏退左右,明白他定是有什么要事相商,纷纷收敛了方才放荡不羁的模样,正襟危坐起来。
卫匡道:“怎么,少府出了什么事吗?”
宋岳想了想,道:“我听说……自从那位去了之后,不知怎的好像少府就突然开始亏空的厉害,永巷的钱帛不翼而飞,一时间皇后开始节衣缩食,到了冬日更是人人喊苦。这些年虽然好一些,但亏空依然越来越大,钱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虽说杨皇后在陛下面前把屎盆子都扣在了那位头上,但你我心知肚明,那位不像是个不明事理的主。怎么,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黑,这些人真他妈的心黑!”沈子冯喝了口酒,沉默半晌,道:“我翻过少府与永巷这些年的账簿,里面好多错漏、空缺,看样子是有人刻意吞了少府的钱。我琢磨着,姐姐失势之后,少府被换上了杨皇后的人,帐目也是那时候才变得凌乱不堪的。陛下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头多半明白,此事杨皇后的嫌疑最大,只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那些挪用的款子究竟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子冯所言即是。依我看,陛下此次将杨迁明升暗降,和郑芳放到一处,就是为了警告杨皇后不要太过分了。他既把我与子冯换了上去,八成就有了对杨氏一族动手的意思了。只是目前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姐姐也告诫过我,陛下对杨皇后虽然冷淡了不少,但毕竟感情还在。不然这些年,杨皇后挪用少府永巷的款子,陛下怎能如此轻易睁只眼闭只眼?只可惜,如今的朝局……”卫匡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捻了捻衣袖,长叹了一口气,道,“诶,昔日沈氏一族风光百年,还不是一朝尽灭。老贵族们看着沈氏一族前车之鉴,许多人不得不面上沉迷酒色,收敛锋芒。自保尚且不易,谁还会在那里强出头?陛下新扶植的那些寒门子弟,多半又唯杨氏马首是瞻。想找证据,何其困难?”
宋岳原先还想去劝卫匡几句,毕竟他们三人中,唯有卫匡一人久居官场,对这些事看得比较重。但听到卫匡感慨沈氏一族之事,还是无奈摇了摇头,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
诶,要不是为了避嫌,保护自己身为太后的妹妹,他宋岳怎么肯放弃一身才华抱负,每日沉湎酒色做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
卫匡的手指依旧不自觉的搓着衣袖,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道:“其实……想要找证据,却很艰难。,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宋兄就得辛苦些了……”说罢,卫匡抬头看了沈子冯与宋岳一眼。
沈子冯也当即会意,扭过头去看了看宋岳,然后点了点头。
“老卫,你葫芦里卖什么药?”宋岳看二人都在看他,突然有些不自在了,道,“我先说好啊,我可是天生的贵族公子命,此生无心仕途,不要妄想着让我去做官给你俩办事跑腿!”
“宋兄,我们都懂,致仕倒是不必,不过跑腿嘛……宋兄进来沉湎酒色丰腴了不少,其实多锻炼下也是极好的……”沈子冯看着宋岳,打趣道。
“你……”宋岳眼看着就要把酒泼到沈子冯衣服上了。
卫匡一看,赶忙制止道:“诶诶诶,宋兄少安毋躁。听我道来。”
说罢,卫匡饮了一口酒,又吃了口菜,不紧不慢的细嚼慢咽了,才又开口道:“永巷的赤字由来已久,数目也不小。现在关键不是去弥补赤字,而是要搞明白这笔财帛究竟去了哪里?毕竟永巷里头的东西都是有记录的,杨氏还没那么大胆子让它们公然流落在坊间。我怀疑,那些财帛被先换成了缣帛这样的硬通货,再进行流通的。若这些财帛被转移出了安阳,那城门那里应该会有记载大量硬通货流通的档案。若它们还在安阳,那更容易。安阳就这么大个地方,平民与贵族之间鲜有大额财帛流通。那就先从和杨氏比较亲密的那些个人家开始查!”
宋岳听后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是怀疑杨皇后吞了那笔钱之后,用这笔钱去收买、笼络人心了。这事包在我身上,那些和杨家走的近的我都知道,平日里还会来巴结我呢。我多留意一下便是,一有蛛丝马迹接下来的便会容易许多了。但至于硬通货出城的记录和档案……”
宋岳顿了顿,突然有些犯愁。把那帮孙子灌醉了套话倒是不难,但查档案这种事……这东西贸然去查,还是会有人心生疑惑的,万一暴露了沈子冯和卫匡就惨了。
沈子冯突然拍了拍桌案,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宋兄你和姜奂之关系如何?”
“还行吧。他是窦夫人的次子,长我八岁。窦夫人嫁到宋家来的时候,他还和我们一起过过一段日子,人挺老实的,小的时候我俩还一起掏过鸟蛋呢。”宋岳喝了口酒,不仅不慢的说,“但他又不是执金吾,找他有什么用啊?”
卫匡听到此处,突然笑了笑道:“沈兄这招妙啊!姜奂之虽然不是执金吾,但他的连襟卫子余是右都尉。卫子余与我虽是同族,但并不亲近。不过他惧内,倒是人尽皆知,这事让姜奂之去办,定然错不了。况且奂之母亲窦夫人现在还在宫中,永巷之事与他也是息息相关。宋兄前去游说,定然万无一失。”
“行行行!包在我身上!”宋岳爽快点说道,“奂之这人好相处着呢。小时候掏鸟蛋,都是他爬到树上去的,我那时候太矮,只能干坐着在下面嚷嚷……”
“哈!想不到一向风流多金的宋大富曾经还是个戚戚小人啊……”卫匡一边说着,一边替另外二人斟酒。
沈子冯欣慰的看着眼前这俩死党,感慨万千,却并没有说出口。这十几年来,要不是有这二位不离不弃的,一直在默默帮助他,他根本撑不到现在。
或许,真的是患难见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