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辛
那是一个冬天,正月初九。我一早起床,推开门一看,屋外已是银装素裹,鹅毛般的雪花还在空中飞舞,这是我多年后再次经历的一场大雪。雪应该是下了一个整晚,不然,不会把四合院院坝中的花钵铺得不见了踪影。透过密集飞舞着的雪花,我看见属于辛的那间小屋在白茫茫雪色的映衬下,似乎更显孤寂。
关于雪,从前感觉到的,是它的洁白无瑕。它所构成的景致也是我所向往的。然而此时却想起有人说:“雪是虚伪的,它总是把自己伪装成很轻柔、很纯洁的样子”,“雪是残暴的,它会阻绝一切春芽的诞生”。现实中,真相也往往会披上纯洁的外衣,就像纯洁的白雪覆盖下其实是肮脏的泥泞。这个冬天的雪让我学会了重新认识它。
门上厚重的黄色棉门帘被撩在了一边。院中少不更事的孩童嬉笑奔跑着,手中的推雪器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显得更为突兀。不知生前喜欢安静的辛,此时还会在意这些尘世间的嘈杂声吗?我内心泛起一丝急躁,跑去在小女孩的耳边说:“小妹妹,你看,中间那个屋里的奶奶怕吵,我们先不要推雪,好吗?”尖锐的摩擦声稍作停歇,不一会儿又响彻了整个小院。原来,是一位女工作人员亲自来推雪,并郑重地告诉我:“这里会有人走路,积雪必须清除!”她透过镜片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才是一位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她跟我说这些话时字正腔圆,语气坚定,即使穿着厚厚的棉服,我仍然看见她因用力过猛而青筋爆出的颈脖。喉咙里蹦出的声音掷地有声,像推雪器摩擦地面发出的呲呲声,铁面无私的表情亦如手中紧握的铁器一般刚毅。在她眼中,死去的人,就已经死去了,死去就意味着斩断,斩断就意味着跟这个世界不再有瓜葛。没有了瓜葛,那还用在乎她怕不怕吵吗?只是,对于至爱她的亲人,死去了就能斩断了吗?!曾听说,世界上除了两样东西不能布施他人,其余的东西均可布施,这两样东西就是——父母。“母子同心,其利断金”。可见,对于相依为命的母子,对于一方的逝去,要怎样做才能面对。就像山谷外守着一只巨大的怪兽,你要具备怎样的能量才能去打败它。然而,不管有多么的不舍,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也无永不分别的相聚。再过一天,辛就将永远离开这里,不管这里留下了她多少的快乐和痛苦,也不管她的儿子是否能接受这个事实,离别都会像一辆疾驶而来的列车,将各种情感碾压个粉碎。
对于“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等等人生痛苦,佛陀给人们指明了一条解脱大道,可是,尚在这条道路上砥砺前行的众生,解脱还只是在“彼岸”的一种存在之时,人间八苦都将与之如影随形,伴随生生世世。
初十被定为辛出殡的日子。这一天一反多日的阴雪天气,变得晴朗而又温暖。中午时分,我得到通知,去与辛作最后的道别。当我踏进那间熟悉的小屋,正是午后,那时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床前,以往的此时此刻,辛最喜欢坐在窗边的靠椅上,在暖暖的阳光沐浴下,长时间的望向窗外,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就那样享受着冬日阳光带给她的温暖,独自沉浸属于她的思想世界中。当阳光有着恰到好处的温度时,的确具有一种神奇的功效,可以让人身心放松,情绪平稳,心情愉悦。每当这个时候,总可以见到她懒懒的倚着椅背,双手支着下巴,舒适而又恬静的享受着宜人的阳光。如果在这时,我说:“咱们读首诗?”她一定会高兴而又爽快的回答:“读首诗吧!”“咱们听首歌?”“听歌吧!”而此时,已经物是人非,靠椅上的人不再是她,而换着了我。坐在这张换了主人的靠椅上,我也学着她望向窗外,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角度原来能无死角地看见她儿子回来的必经之路。我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金灿灿的阳光笼罩下,她的身影发出了光芒。她洪亮的声音似乎还在我的耳边回荡,可是却永远凝固在了某一个时刻。阳光倏然失去了平素的温度,徒有虚表的散发出了暖色调。抚慰身心的特殊疗效再也派不上用场。时间并不是伤痛最好的治疗大师,如果你能将记忆成功地封存在心灵深处,那你就是一位自我救赎的治愈师。
原来道别并非仅仅一句话那样容易。不管怎样,一场生离死别都不可阻挡地将要上演。
当殡仪馆的车到达大门口时,我才注意到不久之前的当空太阳已经躲在厚厚的云朵之后,灰扑扑的云层压的很低,让我不觉产生了幻觉,以为这是暴风雨快要到来的夏日。经验丰富的工作人员,神态自若,动作干净利落地扳动辛的胳膊肘,她一边点着头,一边态度坚定的说出“很软”二字。实际上,这也是每个人亲眼所见的。这确实打消了我之前的担心——生怕掰断了辛的胳膊。这位工作人员如此放松,如此熟练,像是一位大夫为自家的亲人做了一次诊断。但凡对生死做了一定研究的人,都会更加坦然地面对死亡吧。医学和宗教,在这一方面具备相似的特点。医学与佛学在生死上的见解让他们的信徒在面对死亡时,有着不一样的表现。当你了解到这一点时,就会比较好理解,他们在移动遗体,为逝者擦洗身体、换衣服、整理遗物时那种看起来冷静得似乎是漠然的表情了。
一口黑漆金字棺木,已经停放在了门口。辛,准确的说,是辛的遗体即将躺进这个狭小的空间,盖上盖子,独自踏上离别之路。她的一生,随着棺木盖“啪”的一声,算是做出了最后的盖棺定论。
当大家一齐使劲将棺木抬起的时候,有人大声喊了一句:“辛,一路走好!”就这样,她被我们亲手抬着,送上离别之路的最后一程,与这个纷纷扰扰、剪不断理还乱的尘世说再见。而我,早已泪眼婆娑。
人过留声,雁过拔毛。但凡在世界上有过思有过想有过言语有过行为,都会产生一种力量,不论大小。这种力量不知何时、以何种方式产生影响,但这种影响终究一天会来临。辛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没有痛苦,得以善终,我相信,一定是她曾经的善行所致。
飞碟写于成都
202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