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她的自尊与爱情是对立的。”



浓雾在清晨时分弥漫,白牧起床的时候,杜胤还在酣睡。桌子凌乱地散落着啤酒瓶子和烟蒂。她安静地盯着熟睡中的母亲看了一会儿,也没有收拾。从落满灰尘的衣架上摘下那件洗得发旧的白色校服,摸了一把运动裤兜里的硬币径直离开。

白牧家住的是上世纪老式的筒子楼房,公共的厕所,公共的厨房。夜晚的走廊如同鼠窝一般逼仄而潮湿。男人醉酒的骂声,笑声,站街女劣质香水的刺鼻气味,夸张的招呼声,孩子讨奶喝的哭声,便如同夜晚猖狂的耗子,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

用兜里的硬币买煎饼的时候,白牧听见有人叫她。

“哟,这不是老白家的丫头吗,你妈呢。”她抬头,漆黑地看着她。是隔壁的王婶,见她不答,王婶便自顾自地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擦了把,鄙夷地动了动肥厚的嘴唇,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阴阳怪气地笑道,“哦 ,肯定是昨天晚上又带男人回来了吧。现在太累还没醒咯。”

接过煎饼,白牧没有说话绕开她臃肿的身体走了。这样的冷嘲热讽她已经习惯,懒得评论和辩驳,更何况她说的也没有错。

几只鸽子飞过,在天空的那端,扑棱着翅膀消失了。

现实的笼子禁锢不住她翅膀一样的思想。在那充满争吵和绝望的小小的家里——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家的话。她陈旧的书架上,零零散散地摆了几本旧而整洁的旅游杂志和插画教程,她没有多少零用钱,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几乎没有遵守判决支付生活费,母亲维持一个家已是艰难,更何况给她零用钱。于是她便偷偷地省下饭费买来看,她喜欢挪威幽深峡湾,瑞士洁白的雪山,荷兰芬芳的郁金香花海。她渴望自由的生活,如同鸽子渴望天空。

“啊,吴老师。”走到班门前她突然顿住了脚步,有些慌乱地抬起了头,一瞬间眼底惊涛骇浪,“吴老师好。”接着她笑了,像一株向日葵花,发丝被太阳镀了一层金边,扫过光洁的额头。

“嗯,好。要上课了,快进去吧。”吴越淡淡地冲她点头微笑,示意她进去。

于是她像是得了糖的孩子一般认真又感激地应了一声,便进去坐好了。

她如同黑暗里的灰尘般自卑,却向往阳光。在阳光下她是真正快乐地微笑的,像是童话里被宠爱的公主。可以卸下对抗现实的盾牌。爱情在她心里犹如罂粟的种子,骚动着破土而出。她日日夜夜守在她那绽开在废墟上的心脏旁边,犹豫着观望那棵疯长的幼苗。抚摸它嫩绿的叶子。



她是在高一下半学期偷偷喜欢上的吴越的,分班之后他的地理老师。像是那些背着妈妈买的杂志一般。喜欢对她来说是费力而痛苦的,是紧紧攀附着自卑的藤蔓。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在路过他窗口的时候看他清俊的侧脸,看他的格子衬衫,牛仔裤,简简单单套在身上,却好像模特站在T台上周身被灯光笼罩。忍不住盯着他上课时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沉默犹豫的脸,然后做贼心虚地在日记本上写他的名字。

“白牧,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抖了一下,然后站起来非常小心地,几乎是嘟囔着说出了答案。

于是他的眉眼舒展开了,拂过仲春三月的风,“非常好,坐下吧。”

时间在暗恋的缝隙中流逝,轻薄的运动服被笨重的棉服替代。白牧小小的一个,塞在棉服里,宛如一只露出脑袋的新鲜的蘑菇,洁白的脸蛋儿总是兜上些被冷风吹过的红。

冬日的傍晚,白日短了。浓重的夜幕如同笔砚里的墨沉沉散开。

晚自习下后,白牧打了一份蛋炒饭。眼神撞上他刚下课风尘仆仆的身影。羽绒服,利落的牛仔裤,似乎在赶着去打饭,皱着眉头好像一个思考战事的将军。于是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迎上去,然后递上了手里的饭盒。

学生时候的爱情是未熟透的青苹果,酸涩里透着微不足道的甜味。这种甜味出现在食堂,教室和宿舍的三点一线中,在课上把玩的圆珠笔里。出现在在遥望被路灯点亮的夜空时,在未卜的前途被摊开时。它和心尖儿上的钝痛如胶似漆地缠绕在一起,如同兑了奶油的咖啡。苦涩和甜蜜在期待和失落里交替。

“这是什么?你不吃晚饭吗?”

吴越有些疑惑地低下头,眼睛里是询问的神色。他们旁边的办公室隐隐透出的亮光,把他的脸切割成了明暗两部分,宛如大卫的石膏像。

“是蛋炒饭……我,还有吃的,看你那么着急去……”

她一时语塞,一股热流从胃里直往脸上蹿,如同一罐被摇晃的可乐,身体里挤满了蓄势待发的气泡。

“哦……”他的好听的尾音拉长了一些,然后非常巧妙地柔和了下来,“谢谢你,你快去吃饭吧。”

他微笑着双手接过她的饭盒道谢。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那孩子平时的眼神就像是乌云密布的夜空,看着别人的时候从来都是悲切而阴沉的。可是看他的时候,就如同倒映着星空的冰湖,轻盈澄澈,总是倾泻而出。于是他便想要逃亡,他知道她在修饰,甚至是在掩饰自己的眼神。可是那种纯粹又滚烫的感情总是会从她眼底滑出来,在她的睫毛底下,亮闪闪的。

他是喜欢她的,至少,她是同情她的。她可怜,并且善良。他明白她的苦楚,也明白她小心翼翼的爱情。她的作业总是那么干净工整,喜欢画治愈的小插画,在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默默关好窗子。她是一只向往自由与和平的鸽子啊,她是那么努力地在掩饰自己的灰暗,抖落着羽毛让他觉得她是美好而有趣的角色,可是生活,总是为她套上枷锁。

而且他有自己的家庭,和她在一起是无法背负的歉疚。

只会两败俱伤。



这座城市的一年四季,却像是只有冬天和夏天似的。春天总是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走。白牧记得那场把焦躁的蝉鸣都盖过去的大暴雨。

天地间是旷远的,操场上空荡荡得一个人也没有。同学们有的被接走了,有的三三两两在教室避雨。雨水从天上肆无忌惮地洒下来,汇成一座座小小的湖。她走过办公室的时候,下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

吴越在认真地批改作业本。于是她轻轻地敲响门,怯怯地喊了句报告。

“进来。”他头也没抬。

“老师,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走啊,是没带雨具吗?”白牧站在门口,雨水和着风打湿了她的袖口。

“哦,是,雨太大了,我想等雨小一点再走。”吴越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把门关上吧。”

“嗯。”她浅浅地答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雨停的时候,彩虹在天的那端出现了,那感觉很遥远,就像是童话里仙子才能飞升到的城堡。白牧专注地看着。觉得自己大概有一天,一定可以乘上南瓜马车,一直到彩虹那边。

吴越收拾东西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吴越站在窗前整理自己的挎包,她有些慌张地问“老师,你要走了吗,我把我的雨伞借给你吧。”

于是他们真的在玻璃窗前对视了。

很认真地对视了,色调温暖,让她她恍然以为她是日本少女漫画里的主角。吴越有些爱怜地伸出右手想拂过她总是苍白忧郁的脸,而她,几乎是感动地抬头看他。

最后他的手只是轻轻地擦过了她的鬓角就放下了。但她注视到她的眼睛里一瞬间绽开了烟花,烟花散落在湖面上,亮晶晶的。


人心是蝗虫。

上天不肯给她幸福。

“那个白牧,好像是喜欢吴老师啊。”“真的吗?不会是学的她妈,喜欢勾引男人吧?哈哈……一看就是狐狸精的样子……”“听说她们家早离婚了,怪不得呢……”

这些话像白蚁一样,一点点地把她的理智蚕食干净。

她走过去,然后非常用力地打了带头的女生一个耳光。“嘴巴放干净点。”她颤抖着说,指甲嵌进了肉里,那个女生震惊而愤怒地尖叫的时候,白牧突然有些兴奋地想起“破釜沉舟”这个成语,是不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她是个英雄吧。然后她们厮打在一起,她不知道她打了她们多少下,自己又挨了多少下。她只是疯狂地砸着拳头,蹬着脚。

但是她知道她要打,她要保护她心里的那棵稚嫩的小幼苗啊。

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杜胤一脚踹在了她的小腿肚子上。

她疼得跪下。

“长本事了是吗,翅膀硬了吧,能打架了是吗?!”

那天杜胤把她打得紧紧地蜷缩在角落里,不断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拖油瓶”“吃白饭的”,白牧发狠似的咬着嘴唇,噙着眼泪一声不吭。死死地瞪着前方晃动的那扇破旧的门,恨不得把它盯出两个血洞。

当杜胤把那只瓷碗朝她砸下去的时候,

她想起了吴越。


2017年的夏天来了。

高考在暑热之中逼近。学生们忙着在题海里奋斗,老师们忙着擦额头的汗,强调基础重点。日子紧绷在一根弦上。

杜胤死了。

一个很寻常的晚上,她从酒吧出来,喝多了,没有看到奔驰过来的卡车。

在考前的日子里,白牧趴在桌子上睡觉,或者哭。发呆的时候,会看窗外的鸽子。她像是一只尚未被点燃的鞭炮,积蓄着焦躁和愤怒,打过多少次架,被劝退多少回,她已经不记得了。

最后她答应了退学,走之前她想去看一眼吴越。

这天晌午的蝉鸣非常响。

她平静地喊了句报告。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门。吴越的身边围了几个学生,正捧着书本请教问题。

她买了蛋炒饭。

她稍有些惊愕地环顾四周,眼底的神色沉了沉。“吴老师,我给你买了蛋炒饭,还是热的。你还没吃饭,快点吃吧。”

吴越,这是我最后的尊严了,你一定要收好。

她在心里求佛一般战战兢兢地恳求道。

可是,她真的听见他说了。他说“不要了。”

她有些木然地抬起脸,拎着饭盒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你收下吧……”

吴越打量着她,她眼里的乖戾被划开了一条缝,乞求从里面狼狈地汩汩流出。

“真的不要了,你吃吧。”

“吴老师……”

“我说过我不要了,能不要再烦我了吗。”

他几乎是厉声喊出来的,仿佛在质问一个死刑罪犯。可接着,他不可置信地停顿了一下,一种震惊又悔过的表情出现在了他脸上。旁边的一个漂亮女生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牧,甜蜜的小脸儿上甚至浮现出了一种扭曲的胜利的喜悦。

“嗯,好。”

她很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在审阅。有什么感情犹如湖一般倾泻出来了。她说完转过身,轻轻带上了门。

吴越没看出来那种感情是什么。

但他知道,那不是爱意。



她看着窗外晃人眼睛的太阳。

不厌其烦地炽烤着大地 行色匆匆的人们 滚烫的建筑

一切都快要燃烧起来

她想连她的身体都快要化为灰烬了

于是她别过头 靠在了石灰墙上 环视着这间屋子 ——她的家。简陋且散发着霉臭的家具  书柜上放置的那张落满尘土的相框里

装裱着唯一一张她和母亲的合影——她现在已经死了

她的目光又游移到平时做饭用的铁锅,开始腐烂变质的油,锅铲以及水果刀上

最后她深深地看了眼虚掩的门

她抬起头 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想起了吴越  想起了他那双睿智的眼睛 在她面前总是盛满温柔

想起了他们相遇

想起了送他蛋炒饭的经历

那一次她丢掉了因自卑和痛苦而带来的更加脆弱的自尊

在他面前脸红得像一个思春时的少女

她想起他们雨后的对视

她轻轻颤抖着 像是个偷拿了东西的罪犯 马上就要被打入地牢一般害怕 却又兴奋期待

她也想起了流言散播开的时候他看她时冰锥一样的眼神

原来他们可以用来纪念的故事这么少,这么快,她就回忆完了。 屋子里安静地就像是这里曾经所有的不幸都没有上演过。

喧嚣之后的寂静是这么欲盖弥彰

门没有被推开

他也没有来救她

没有像她无数次在梦里期待的那样

完整地给她一个拥抱

门还是静静的

没有人来打破这份沉寂

现在是六月五日下午两点。白牧十七岁。

有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

外面的太阳非常烈。

吴越

我想我不会结婚的 我很强  我会好好的

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拿起刀 ,反锁上了门。

    -    END  -

(希望有表达了自尊 自卑 和爱情之间的矛盾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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