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半辈子反反复复做着相差无几的事,过千篇一律的日子。平淡无奇是我生活永恒的主题,信奉做人切忌与自己的平凡为敌。三十好几了都没有什么值得拿来说道的故事,我知道别人都觉得我碌碌无为,但在我眼里那是顺风顺水。
大学毕业的这些年里,我的生活有它固定的轨道。不是没有幻想过风风火火地大干一番,但终究被生活的浪潮打磨得圆润无比,再不越雷池半步。曾经渴望热血、冒险、找寻刺激,如今只会没劲、算了吧、不感兴趣。并不是新东西对我没有诱惑力,但每当它们出现的时候,巨大的“不适应感”总是让我觉得很麻烦。我曾经向往独来独往的诗意流浪生活,却可想见地知道饥饿、贫穷是我不愿承受的。这么说来,我向往新奇我也在幻想里实践过,只是最后归于平静、归于平淡无奇。那些想法冒出来,想一想,然后告诉自己算了吧。不可否认,这是心态上的“老”,或者是成熟吧。
我的事业虽然不是蒸蒸日上,但也稳步前进着。我对物质的要求向来不高,人对物质的需求是由它生理结构决定的,我的薪水达到这个极限绰绰有余。世人常常有很多享受,但他们并不幸福;世人常常有很多方便,但他们并不自由。我在我这平庸的生活里拥抱精神的自由,虽然不能心满意足,可也让我觉得舒服。
我和你是相亲遇到的,相亲是因为亲戚们逢年过节轮番轰炸,我寡不敌众终于沦陷。其实我自己觉得一个人挺好,想干嘛就干嘛,况且我还不想干嘛。
相亲的时候,你见面第一句就说:“怎么感觉你们来相亲的每个人都好像一样”。我心里就有种隐隐的说不出的感觉——就你了。那种感觉若不是人们所谓的一见钟情,那肯定就是我所谓的随遇而安了。
结果没曾想,这一“遇”,竟久不能“安”。
你与我完完全全来自两个世界。你勇敢、果断、充满活力,对一切好奇。如果我的双眼能以颜色感知热情,你一定随时都是全身热烈的颜色。你以热情示人,靠运气生存。你是那种在路上开车,看到路旁有景色不错的湖,都会心血来潮地说“我们去游泳吧”的人。这些无理的要求当然绝大多数都会被我“算了吧”,你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一句“你真没劲”。
你那些新奇的想法常常让我感到快乐,也常常让我感觉疲惫。这些想法,就像孩子见到什么都想要,是些刚露头的“小火苗”,我知道它们应该被熄灭,不然就会显得奇怪另类了。当然我偶尔也会冒充溺爱的父母,陪你做点我能接受的傻事。小到两个人打赌闭气时间长短,输的人做一桌饭菜,大到晚上在荒无人烟的路上闭着眼睛按你的指挥开车赶路。这些事情让我感受到不同程度的快乐,新奇,惊吓,充实和疲惫。
终于出了事。
我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在哪,我应该是躺着,但我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周围很安静,用力地仔细分辨,似乎听得见呼吸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缓均匀。空气中有股味道,是我闻过但不常闻到的怪味弥漫着。我还感觉有点冷。我一开始惊恐万分,随后冷静下来分析,大脑从未如此清晰,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自己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我睡着了,也许没有,周围的声音渐渐起来了,我才回过神来(或者说醒来)。先是有鸟叫的声音,远处人说话的声音,后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再后来我清楚听见有个一个声音说:“又守了一夜啊?” 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嗯,在家一个人睡不着。”这个声音来自你。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听。我听到了很多声音,来自各种各样的人,从那些声音中的得到的零碎信息拼凑起来,我终于得知真相——我酒驾出了车祸,导致我成了植物人,同车上还有一个朋友,所幸他只受了点皮外伤。我震惊、错愕、愤怒、悔恨、失落、心灰意冷,一心热切希望用任何方式结束生命,然后重新认识到,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我,成了一个植物人。
后来我想到,植物人应该是与植物生存状态一样,只能生存,没有意识才对,但想到这个没什么用。我又想到,如果是这样,我不是最特殊的植物人吗,应该作为医学史上唯一的特例载入史册,但也没用。我无法表达,只能听,也没法不听,耳朵是个关不上的感官。
成了植物人之后,我的听力越来越好,甚至一度感觉自己可以听出说话人的表情。
我听到过很多人来我病床前面说话。
我听到父母来探望我,母亲说不了三句话就泣不成声,还一个劲呜咽着说我小时候有多顽皮;父亲在一旁静默着叹息。
我听出公司老板假装略带哭腔地跟我忏悔从前对我们苛刻,仿佛就在眼前:过分扭曲表情就像他的股票跌停时一模一样。随后他走了,步伐铿锵有力,心情舒畅,气宇轩昂。
我听说那个同车的朋友来了,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很要好。如今算是半个过命的交情,我很高兴他只受了轻伤。我希望他不要责怪我,更别为我忧伤。我渴望再听到他说那些没谱的话,讲讲他那些不好笑的笑话。可是等了好久都没听见他说话。我猛然意识到他可能是在注视着我,脸上瞬间炙热而滚烫,当然这是错觉,植物人既没有表情也不会表现尴尬。随后他走了,全程什么也没说。
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大同小异。最可笑的是,还有我十多年不联系的高中同学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来我床前哭得死去活来,到走我都没想起来叫什么。
除此之外,全部都是你的声音,越听越好听。你常常在深夜陪我说话,可是听起来又像是你在自言自语。你有时候会哭,哭起来像忘了我的存在,我想抱抱你。你说起很多我们一起做过的傻事。仿佛那些是上辈子的事,一个又一个美得过分的梦。你说到快乐的事会笑出声,说到难过时会流泪,但我都没办法陪你哭或者笑,我觉得这对我很不公平。
我最爱的人啊,我多想一直听下去,我在你说话的间歇里想念你的声音,想念你。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回忆,让我陷入越来越深的自责和痛苦。我的肉体困住我,我又困住了你。
后来家里再也负担不起,为维持我的生命的花光了所有积蓄。父母和你商量了对我“安乐死”的事情,做这个决定毋庸置疑,可你哭天抢地。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但我毫不迟疑地同意。
我不知道自己将在什么时候死去,死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意识。我在作为动物的一生里尽量保持静止,避免奔走跑跳,寻求一个安稳,你知道我那一生有多平淡无奇。我在植物人的一生里渴望表达自己,向往倾听和拥抱,你不知道我这一生有多特别,还有你是以多么美的姿态扎根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