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蒲公英

楚枸告诉王仆,何卿询问过关于猕猴的事情。他向何卿解释道,自己外出时疏忽大意没有将铁笼锁牢,回家发现猕猴已经失踪,猴子可能逃进了附近的树林。王仆听完楚枸的话,将楚枸房间的窗户打开,叹息着说:“楚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会说谎。”

“何卿应该不会知道我们的事情。”楚枸对王仆说。

“我猜她已经知道了。”王仆说。

“小咏射杀猕猴的时候她并没有在场。”楚枸说。

“当天云儿在那里,你养的猴子她认得出来,那只猕猴脖子上有你系的红绳。两只猕猴就在她面前打斗,后来又中箭死去,小姑娘回家后肯定把这些都告诉了何卿。可能你外出的时候,何卿已经到过这里,她也许看过这些东西。”王仆指着人偶上那件巍山穿过的睡衣,接着说:“何卿在这里没有见到你养的猕猴,又故意询问猴子的去向,她从你的回答中已经知道你说了谎,她可能会发现我们对巍山做过的一些事情。”王仆说。

听完王仆的话,楚枸将套在人偶上的睡衣取下,堆在室外焚烧。两人看着睡衣燃烧后升腾的青烟,希望之前对付巍山而留下的蛛丝马迹能随着烟雾那样消失在夜空中,可他们不知道何卿利用这件睡衣已经猜测到巍山跟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

何卿正在后厨向酒店员工交待工作,王仆将她拉进隔壁的房间,关上门问道:“楚枸外出时,你是不是去过他住的地方?”

“那天我有些事情想问楚哥,我进门后才发现他刚好外出,我在他那里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我想当面问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主动找我。巍山肯定不是来酒店度假的普通客人,你们想对他做什么?”何卿没有任何试探,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她与王仆一直保持这种说话方式,没有普通人之间的客套与寒暄,对话简单而高效。

   “我们要做的事情跟巍山有关系。我只能对你说这些。”王仆毫不掩饰的回答。

   “我知道你们对巍山做过的事情,你们想对他做什么?他会有生命危险吗?”何卿问。

   “没有那么严重,他不会有危险。我们有周密的计划。”

“他会受伤吗?”

   “我们会尽量避免。就算他受伤,也不会危及生命,我们有这个把握。”

   “那你们想对巍山做什么?”何卿仍然感到疑惑。

   “你没必要了解,不过你真的可以放心。这是我接手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关系到很多人。”王仆说。

   “你向我交代过,巍山是位特殊的客人,从他入住酒店后,我和其他同事就照着你的要求给了他许多关照,这么说来,我也在无意中促成你们的事情。”何卿说。

   “我不愿意向你透露任何信息,我想让你置身事外。”王仆坦承地说。

    “我无意中参与了你们的事情,如果巍山受伤,我多少会有些愧疚。”何卿说。

“他受伤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这件事情必须完成,谁也不能阻拦。”王仆说。

何卿知道自己无法改变王仆决绝的态度,她想结束这段僵持不下的谈话,她告诉王仆,酒店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推开门走了出去。

王仆连续抽了几支烟,然后走出房间,他漫无目的在酒店闲逛,无意中来到山脚下的那片草地。雨后湿润的空气中混合着青草和野花的气味,这里正是几天前两只猕猴打斗的地方。一个小女孩蹲在草地上玩耍,王仆知道这是云儿。他悄声来到云儿身后,蒙住她的眼睛。小姑娘并不慌张,摸着王仆的手询问他的姓名。王仆没有说话,他知道云儿可以识别他的声音。王仆忍不住发出笑声,小姑娘立刻说出了他的名字。王仆拿开手,云儿转过身就抱住了他。

“你怎么知道是我?”王仆问。

“我听到了你的笑声,还有你手里的烟味。我认识三个抽烟的叔叔:楚枸,小咏,还有你。现在他们两人都已经戒烟,那肯定就是你了。”云儿笑得很开心,自己的判断得到了证实,小姑娘很容易找到让自己开心的理由。

“云儿真聪明。”王仆将她抱起来。

“王仆叔叔,前几天我又收到你让人带给我的好东西,现在我的玩具在房间都已经放不下,有很多都搬到妈妈房间里去了。你什么时候来酒店的?这次多住几天好不好。”云儿对王仆说。王仆随时关注着巍山的行踪,一直没有走出酒店房间。他打算等这些事情结束后再去看望云儿。

王仆时刻牵挂着云儿,有一次听到小草说,她带云儿到城里玩耍,来到玩具专柜,云儿看到这些新奇的东西久久不愿离开,小草给云儿买了几件,临走时小姑娘还依依不舍的回头张望。王仆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每次来到酒店都会给云儿带很多东西,其中有他选购的各种玩具,如果没有时间就托人将自己购买的东西带给云儿。

“前段时间有些忙,以后我肯定常来看云儿。我发现你又长高了。”王仆说,他让云儿站直了身体,眼神中充满怜爱,就像父亲看着自己的女儿。

“今年长了这么高,妈妈帮我量的。”云儿用手指比划着。“我现在有力气了,可以抱起很多只小狗。等我长大了,就能拿更重的东西,可以帮妈妈做很多事情。”

王仆想起小草说过,云儿不久前登山磕伤了膝盖,蹲下身体查看小姑娘的伤口。他看着云儿的膝盖仍有些淤青,怜惜不已。

“疼不疼,为什么这么不小心。”王仆说。

“已经快好了。”云儿脸上露出笑容。

云儿发现草地中零星的野果,蹦跳着跑过去。

“终于被我发现了,我把今年的第一颗野果送给你。”云儿将果实递给王仆,王仆自小就不习惯野果的酸涩,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云儿以为王仆嫌弃野果上的灰尘,用自己的衣袖仔细擦拭,然后送到王仆嘴边,眼神中充满期待。

“我没有嫌它脏,只是不喜欢这个味道。不过是云儿送我的,我还是要吃掉,来吧。”王仆张开嘴,云儿将那颗紫色的果实放进他嘴里。野果的酸涩让王仆忍不住皱眉,云儿看到王仆的表情笑个不停。王仆又将云儿抱起,朝酒店的方向走去。

王仆再次找到何卿,他告诉对方整件事情与自己无关,他在为其他人做这些事,而他们也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让何卿尽量避免与巍山见面。几天后,所有事情就将顺利完成,他不愿意让何卿牵连其中。王仆告诉何卿,自己刚才遇见了云儿,小姑娘又长了个头,还是那么可爱。王仆坦言,云儿快乐健康地成长才是何卿应该关心的事情。这些话让何卿产生了误解,她认为王仆这番话是在告诫自己,如果因为接触巍山而影响到对方需要完成的事情,那么这个男人会用云儿来要挟她。女儿是她最重要的牵挂,云儿的安危让她异常敏感。

你想对云儿做什么?在你动手前,必须先过我这关。”何卿变得很激动。

何卿的表现让王仆感到措手不及。他没有料到何卿误解了自己。“我会永远保护云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你怎么会这样想?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牵挂着她。”王仆对何卿说,对方的话让王仆无法保持平静。

“我做这些事情只有一个目的:让我在将来更有能力保护和照顾自己身边的人。过去发生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是我现在努力工作最重要的理由。”王仆有太多想说的话,纷杂的思绪让他一时无法开口。各自的心事让这两个人沉默不语。王仆想说何卿丈夫的坠楼让他永远感到愧疚,他时刻挂念着何卿母女。他知道自己言语中已经隐约出现了关于何卿丈夫坠楼的往事,所以及时止住了话语。只要何卿不说那件伤心的旧事,他不会主动提及。

何卿察觉到自己过分的敏感,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多年来对她和云儿无微不至的关照。不久前云儿过生日,王仆冒着暴雨从城里专程来到酒店,一直等待云儿抱着礼物入睡后才开车离去。看着倾泻的暴雨,何卿不自觉地担心王仆夜间驾车的安全。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原谅了这个男人,在过去因为对丈夫的思念她故意回避这个问题。她愿意选择机会对王仆多年的关照道声感谢,又担心这种表达会成为对王仆的正式谅解。何卿在独处的时候更容易想起丈夫,这种思念伴生出强烈的执念,她认为原谅王仆后将开启全新的生活,自己将放下这段怨恨,对丈夫的思念与这种怨恨时刻相伴,没有了这份怨恨,自己对丈夫的思念可能会日渐平淡。

“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让云儿看见你们做的事情,我不想让她见到有人受伤的场面。”何卿恢复了平静,她的话缓和了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

“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云儿出现在那种地方。”王仆说。

何卿看着窗帘上印染的蒲公英图案,她问王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种植物吗?”

“我愿意听你讲。”王仆掏出烟盒,征询何卿能否吸烟,对方点头同意,王仆点燃了烟。

何卿开始讲述:“我有一个姑姑,在城里读过大学,她大学的专业是家里人替她挑选的。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是小学老师,祖父早就为姑姑谋划了未来的生活: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当老师,让女儿享受安稳的生活是他最大的愿望。不过姑姑希望大学能够选择与艺术相关的专业,这是她自小的爱好。祖父认为那些专业将来不好找工作,姑姑努力劝说自己的父亲也没有成功,最终父女两人做出妥协,姑姑选择祖父为她挑选的师范专业,不过毕业后她可以不用回到县城工作。后来,姑姑和自己的大学同学结了婚,在城里生活。”

“跟同学结婚,又住在城里。这样很好。”王仆说。

“那些经常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悲剧,姑姑也不幸遭遇。丈夫出轨,伤心过后她没有选择原谅,跟对方离了婚。前夫将房子留给了她,不过姑姑已经不愿继续生活在那个城市,她回到了从小长大的县城,在那里找到工作,做了老师。她不禁感叹自己终归回到了父亲规划的生活中。她对感情生活有些心灰意冷,没有再找男朋友,这样我就有了很多时间跟她待在一起。她教我练字、阅读;培养我对绘画的兴趣;让我听各种音乐,教我唱歌;更多的时候会带我外出:到河边钓鱼、捉虾、捡许多有特殊花纹的石头。还领我回乡下跟着亲戚们到地里种各类蔬菜水果;带我登山去认识野外的植物,回家后让我把见过的动植物画在纸上。她经常利用做老师的寒暑假期外出旅行,有一次她旅行归来对我说,何卿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女孩了,下个假期就可以跟她一起同行。我对即将到来的旅行充满期待,临近放假的时候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何卿的讲述让王仆对这位素未蒙面的长辈有了许多好感。他又点燃一支烟,继续倾听。

“那天全家人像平常那样坐在一起吃晚饭,大家对姑姑表现得格外热情,他们故意用这种方式掩饰心中的不安。姑姑回到房间,大家的热情立刻消失,气氛变得凝重。我一个小孩都能察觉出异样,更不要说像姑姑这样敏感的女人。妈妈告诉我姑姑患了重病。半个月后,姑姑住进了医院。不久前还带着我登山,背着我玩耍的姑姑突然就神色憔悴地躺在病床上。我吓坏了,抱着她一直哭。她安慰我,让我不要分心认真复习,准备期末的考试,也许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带着我外出旅行。我想告诉她,我可以不去旅行,只要她早日康复。但小孩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无法控制情绪说出这些话,就只是一直流着眼泪。后来姑姑转到城里的医院,身体越来越差。我认为姑姑肯定会康复,直到跟家人到了城里的医院,看到她愈加虚弱的身体。我在走廊偷听家里人谈话,知道姑姑可能会永远离开我们。姑姑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她抬手都很吃力,我用脸贴着她的手让她可以抚摸我。几天后,在一次昏迷中她再也没有醒过来。医院心电监护仪上那些代表生命体征的数字不断降低最后归零,她终于走了。”

“疾病带走一个人总是这么残忍。”王仆连声叹息。

“家里人遵循姑姑遗愿将她的骨灰埋在山顶,没有设立墓碑,四周用藤蔓扎成围栏,那座山就在酒店对面。姑姑告诉过我,蒲公英是她最喜欢的植物。她说这种植物在城市和乡村都可以看到,所有人都认识。成熟后的绒球随风飘散,种子顺势播散到各处,象征着许多美好的愿望。我在山顶种了很多蒲公英,也许是因为姑姑庇佑,这些植物生长旺盛。她的骨灰早已分解融进了泥土里,在这些土壤中生长的蒲公英已经可以算作姑姑身体的一部分。我看到这些蒲公英开花绽放,伞状的绒球从山顶向四周飘散,好像姑姑也随着这些飞扬的种子在群山中游历,然后生根成长。”何卿讲完这些话,眼眶已经湿润。

“这里随处可见大片的蒲公英,我相信它们就是姑姑的一部分。”王仆说。

“这个巍先生对蒲公英有着特别的兴趣,我对他自然有种熟悉的感觉。我无意中参与了你们的事情,如果他受伤,我会认为自己多少有些责任,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你会对他有这种熟悉的感觉。”王仆转身看着窗外修剪整齐的草坪。

“我们整理过巍山的个人信息,发现他对蒲公英有特别的兴趣,到现在我们也没找到准确的原因,不过没必要了解这个。巧合的是你对蒲公英也情有独钟,酒店很多地方都有这种植物的图案。我们用了很长时间向巍山推荐我们的酒店,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我们的目的就是让他来到这里。”

“这么说,你们利用了我?”何卿发出质问。

“你这样讲,我也不否认。如果巍山不喜欢种植花草,我们也可以找到他另外的爱好。我原本就不打算告诉你这些,我希望暗中完成整个事情。这样对你,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选择。”王仆一脸淡定。

“你们用了很长时间让巍山入住酒店,他跟我有许多相同的喜好,后来我们聊得很投缘,这些你不会事先知道吧。”何卿说。

“你以为这是种特殊的缘分吗?”王仆问。

何卿没有回答。

“那只是一种错觉。我们每天会创造很多文字、照片、视频,也关注其他人发布的这些东西。这些行为会暴露很多的个人信息,随意选择两个陌生人进行关联,都能够发现很多共性。这其中有两个人的兴趣、爱好、对事情的看法、共同的经历、每天的生活轨迹,还有许多用语言都不能够说清楚的东西,都可以用数据来记录。两个人所拥有的共性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料,用特别的技巧把这些信息呈现给他们,就会让两人感觉遇见了特殊的缘分。网络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为了各种目的可以不着痕迹地制造浪漫的相遇,还可以定时定量地生产。网络已经摧毁了这些美好,让很多所谓的浪漫变得廉价。我们的酒店能够吸引这么多的房客,也是用到了他们的个人信息,这些客人来到酒店会有那么多的感动,都是因为我们事先做了大量的准备。利用这些个人信息才让我们的酒店变得更好,这是我们每天的工作,你也在做这些事情,难道你完全不知道吗?”王仆对何卿说。

 “你说的这些我从来没有想过。”何卿回答,王仆的话让她无从反驳。她开始沉默,陷入了沉思。王仆不能确定何卿是否已经听从了他的建议,对方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他知道自己的劝说无法让何卿做出决定,或许还需要其他的办法。他终止了与何卿的对话,回到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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