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众生相

文/余长城

1

天赋识灵草，自然钟野姿。

闲来北山下，似与东风期。

雨后探芳去，云间幽路危。

唯应报春鸟，得共斯人知。

这是唐朝诗人陆龟蒙所作的《奉和袭美茶具十咏·茶人》诗。袭美，是诗人皮日休的字。皮日休曾作《茶中杂咏》十首诗寄陆龟蒙，陆龟蒙遂以十首同名诗唱和之，十首之二名为《茶人》。

皮日休的《茶中杂咏·茶人》如下：

生于顾渚山，老在漫石坞。

语气为茶荈，衣香是烟雾。

庭从（木颖）子遮，果任獳师虏。

日晚相笑归，腰间佩轻篓。

皮日休于唐咸通八年（867）中进士，咸通十年赴任苏州从事，与陆龟蒙相识。陆龟蒙是苏州人，举进士不第，谒苏州刺史崔璞，遂识皮日休，二人相见恨晚。皮日休回忆二人初遇：“（咸通）十年，大司谏清河公出牧于吴，日休为郡从事。居一月，有进士陆归蒙字鲁望者，以其业见造。凡数编，其才之变，真天地之气也···余遂以词诱之，果复之不移刻。由是风雨晦冥，蓬蒿翳荟，未尝不以其应而为事。苟其词之来，食则辍之而自饫，寢则闻之而必惊。”

皮、陆年龄相仿，诗坛齐名，世称“皮陆”。二人品格高洁、意气相投，都忧念生民、好闲逸，尤好写诗、喝酒、品茗，遂成诗友、酒友、茶友。其实陆龟蒙并未中过进士，皮日休称其“进士”，乃刻意尊称。

皮日休是复州竟陵（今湖北天门）人，是茶圣陆羽的同乡，慕孟浩然之风晚年隐居鹿门山，道号鹿门子，因此一些古籍错误地将其称为襄阳人。陆龟蒙晚年隐居松江甫里（今江苏吴县甪直），置茶园精舍，自号天随子、江湖散人。

“生在顾渚山，老在漫石坞”亦有借指陆龟蒙的出生地与隐居地之意；顾渚山在湖州，陆龟蒙相识皮日休之后做过湖州刺史张抟的幕僚。《茶叶杂咏》十首的题名分别是茶坞、茶人、茶笋、茶籝、茶舍、茶灶、茶焙、茶鼎、茶瓯、煮茶，是皮日休思念茶人陆龟蒙而作。

2

我出生于“茶叶的故乡”豫南信阳，不少朋友雅以“茶人”自居。今可称茶人者，有种茶者，有售茶者，有好茶者，有知茶者。古有茶博士，今有茶艺师、品茶师、茶学者、种茶专家、制茶专家等。信阳农林学院有茶学院，民间有不少制茶工艺非物质文化传承人。

信阳茶鼎盛于唐宋，衰落于明清，晚清时信阳城周边出现八大茶社，茶业复兴，1915年信阳茶曾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解放后，信阳地区除较北的平原县息县、淮滨县外，其他各县均有茶叶种植，以人民公社生产大队集体茶场的形式存在，市区、县城则有茶叶精制厂，市里还有茶叶机械厂。

经刘玉斋口述整理的河南省文史资料《我任信阳地委书记的三年岁月》（又名《我在信阳工作的三年岁月》）中写到：“1979年的冬天，临近省安徽的一些县市搞包产到户的消息在信阳地区不胫而走，大伙暗地里搞了许多试验，都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到公元1981年上半年，信阳全区95%以上的生产队，分别实行了各种形式的联产责任制。”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生产队也是在1979年暗地里分田到户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牛也分给社员养了，那一年冬天父亲与爷爷分家，但两家的田地仍合在一起。原来生产队没有茶园，只有生产大队有个茶场，分田到户后，家家开始在坡地种植茶叶树苗。

由茶叶树苗长成可采茶的茶树大约需要三年的时间；从分家开始，我每天开门第一件事便是去拾猪粪，主要是供给茶园。春夏秋早晨，拾完猪粪便去放牛。四家十七口人分得一头公牛；我家和爷爷家一共十口人，每十七天要放十天牛；牛栏是泥瓦匠父亲盖的，在爷爷家门口外。平时也拾牛粪，也主要是供给茶园。

大队集体茶场请村民采茶，为此每年学校在茶场开园时专门放假四天。到自家茶园起来时，父亲在门楼原来摆放织布机的地方砌了两个茶灶，父亲、姑姑、叔叔做茶，我姐弟三人也慢慢学习。从此，我也算半个茶人了。

3

爷爷是唯一不学习做茶的人，甚至很少采茶。爷爷读过十年私塾，是种田种地种蔬菜的专家，种茶自然难不倒他，但他不会从事辛苦的炒茶作业，虽然那时爷爷只五十几岁。

在别人都忙着种茶的时候，爷爷在村庄开了一间经销店。虽然村庄离集市、供销社仅五百米，虽然村庄仅三十户人家，但收入仍然可观，到1984年村庄通电时，爷爷便花了八百元购了一台黑白电视，又让我陪同去县城买了电视天线。1979年，我家的房子也才只花费700元买的，五间老屋。

茶园未起来时，村庄还是很贫困的，五分钱一只的鸡蛋，许多人家就靠这项收入攒点现钱，给孩子交学费、送人情礼节及过年添些家用。茶园起来时，村庄仿佛一下子就富裕了，除茶叶收入外，还有其他种植业、养殖业，另外一项是劳务“合同工”。

村庄山地多，除茶园外，也种油菜、苦菜、芝麻、花生、黄豆、棉花、红薯、麻、蓖麻等。养殖业主要是养猪、养牛，也有挖田养鱼的。以前，村庄没有黄牛，但有户人家竟养了五头黄牛。集市里牛行也出现了。邻居家挖田养鱼，那田塘里竟长出许多王莲来，这是村民几代人都没见过的，竟认为是邪祟，吓得邻居家把塘又恢复成田了。

县外贸局成立了对外经济合作联社，简称经联社。因为经联社主任是我们村庄的女婿，我家二爷又是县外贸局办公室主任，因此村庄很多青年人便去当“合同工”，都是中国建筑总公司下属中建某局的。1984年经联社更开办了出国劳务合作业务，首批合同工派往伊拉克。自此，经联社成为独立局委，新县也成为外派劳务大县。

一般人家还是以种茶致富为主，这主要包括像我们家这样孩子还在上小学、初中，又不愿让孩子辍学去养牛、养猪、养鱼的。父亲尤其辛苦，白天去八里远的镇上做工，家里犁田、耙地工作也是他的，晚上还要做茶。

做茶主要包括翻滚杀青、揉捻成团、再炒整形、甩条成形、烘干摊凉、精选包装几道工序，最累的是揉捻及整形。整形要用一支竹扫把，因此农村土灶做出来的绿茶俗称“把子茶”，以区别于机器加工的精制茶，二者同称“豫毛峰”，但把子茶质量更好。毛者，嫩茶加工后有白绒毛之谓；峰者，山峰也，产地之谓，高山多云雾，亦即云雾茶。

豫毛峰在九十年代后渐改称为信阳毛尖，因为豫茶产地只有信阳，其茶因品质追求越来越细小，呈毛尖状。然而懂茶者知道，信阳毛尖分大山茶（高山茶）与小山茶（矮山茶）。

4

改革开放后农村富起来了，小偷多了，抢劫也多了，1983年10月至1987年5月全国有近四年的“严打”时期。我们当地把职业小偷称为“绰子”，把拦路抢劫者称为“拦路的”“截道的”，把侮辱妇女的称为流氓，把不事生产、游手好闲、小偷小摸的称为“二流子”，把喜欢打架斗殴的市井少年或常在街上游荡的称为“街痞子”。

新县虽为大别山区，但自古就是光州通往黄州的南北交通必经之地，占山为王的土匪不多，截道的土匪倒不少。民国时，我八太的父亲便死在截道的土匪手上。

明、清时，光黄官道沿潢河走向，经过浒湾埠口；解放后，省道寨檀公路经过光山县城和新县县城，两县城之间的公路要跨越潢河。1971年，修成全省最大跨径石拱桥——浒湾大桥，净跨105米，据说是当时全国第二跨度。浒湾大桥的北侧是山，挖了两截山洞，长度虽都不足百米，但白天也很阴森。八十年代初，截道的常于山洞中拦截行人，甚至拦截汽车。

据中学校长在学校大会上讲，初二一名学生——我同班同学——跟随同村几个流氓地痞在浒湾山洞拦路抢劫，被一群茶叶贩子打得“大便屙脓，小便屙血”。原来，茶叶贩子被抢过几次之后，便结伙过山洞，遇到截道的，便抽出扁担迎击。截道的都是手持匕首，没有扁担长，人数也没有茶叶贩子多，一看不敌便都一哄而散。我那位同学年轻，被唆使冲在最前面，没跑掉，被打个半死。

“严打”之中，仅舅舅一个村庄的二流子，就被抓走七个。为首一个小名叫“元毛”的，出狱后仍横行乡里，据说在北京还冒充税务人员收税，后来被他的外甥给杀了——因为殴打他姐姐。

那些不愿当“合同工”而去做茶叶贩子的，后来许多人都发了财，在各大城市开了茶庄，有些人更成了“茶叶合作社”的社长及茶业公司董事长，一跃而成为县、市、省甚至是全国的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

我村庄同族的一位大爷，原是生产队长，后来也学别人贩卖茶叶。可是他极爱喝酒，每到一个村庄收购茶叶，总是喝得“两眼一抹黑”，根本不察看茶叶的品质——或者别人只将最好的茶叶给他看一眼，收进来的茶叶中居然有树叶，更奇葩的是袋子中还有石头。可想而知，他是最失败的茶叶贩子了。我们村庄因为年轻人都去做了出国劳工，就只出了他这么一位茶叶贩子。

我们村庄的一位邻村女婿，只比我大三四岁且只高一年级，是我叔叔的结拜兄弟。叔叔虽大我六岁，但他上初三时我已经上初二了。学长在许昌市开了家茶庄，春节回家，让五六岁的女儿带两三岁的儿子去孩子爷爷奶奶家去玩，路过一个不足一尺水深的水凼子，儿子竟被淹死了。女儿回家告诉父亲弟弟掉水凼中了，他发疯地一路跑到父母家，路过那水凼竟没注意到儿子。

5

三舅大我七岁，算是一位真正的茶人了。母亲姐弟八人，村庄人口多田地少，姥姥家贫。三舅高中时当过班长，但家贫无以复读，毕业后只好去茶场上班。因为家里茶园少且有知识，三舅就去杭州学做龙井茶。龙井茶做工很慢，每晚只能做三四斤干茶。因为白天采下来的鲜叶不能放太久，所以三舅都是白天睡觉夜晚做茶。

虽然茶叶收入不错，但短短几年间三舅置办了三件大事，一是姥爷丧事，二是七姨出嫁，三是自己完婚，因此也不得不贷款了。给三舅放贷的那位信贷员，他的高中同学，后来成为新县有名的银行家，如今是五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涉足医院经营、种植养殖、农贸市场、房地产开发置业、文化旅游等领域。我还记得某年除夕前一天下午三舅的同学在他家代表信用社讨债的场景。

农村个体茶人终究只能做得一时，做不得一世。到1996年日本人到我们乡投资390万美元建茶厂时，除与茶厂相近的几个村外，其他村的村民已经几乎不种茶了，村里的茶场虽有人承包经营，但种植面积也出现了萎缩。究其原因，新县人出国劳务太多，少数没出国的也有其他门路，比辛苦种茶挣得更多。村庄空心了，我们村庄一大半人搬到县城居住。仅弟弟在新城区买地建房的方湾，就有我们村庄搬来的六七户人家。弟弟去过以色列、韩国，三姑去过意大利米兰，婶婶仍在意大利米兰，大姑家两个表弟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二十多年了，二姑家的表弟在以色列。

种茶，确实不如在日本养猪。

家中的茶园早已荒废二十多年了，同时荒废的还有那些田地。如今，只有住在农村的大姑家还有些茶园。春天，父亲、叔叔、三姑有时去大姑家，帮忙采一些茶叶，做好后带回县城。

采了一辈子茶而去年去世的是三姑奶。三姑奶家住邻县泼陂河水库旁边，村庄背对水库，面朝大山，田地大多被淹没了，余下的土地最适合种茶。三姑奶没有亲生儿子，与义子媳妇不和，终究不肯与当校长的儿子一起搬到镇上去住，自八十年代起就靠采茶卖菜为生。她家离村集四公里，如果将茶叶拿到八里畈镇集上去卖，则需要再走四公里。也许，会有茶叶贩子到她的村庄去收茶叶吧，那么她就不需要走太远。只是，人老了之后，做茶也许就做不动了，那么也就只能卖鲜叶了。

和三姑奶村庄环境相同的是我二姑奶家的大表叔，他的妻子是我姨奶的女儿，姨奶——我爷的姨表弟媳妇又是我父亲的干妈，因此我自小叫她大姑而不必改口叫表婶。本来，二姑奶一家因为水库移民从凉亭乡迁到了砖桥乡，但是在改革开放后，大表叔一家偷偷搬回原来的村庄了——田地交给二表叔种。大表叔一家在原先的村庄无田无地，只好靠打鱼为生，也开荒种些茶叶。大姑先后有三个或四个儿子溺于泼陂河水库，有一位甚至长到了十几岁，最终仍有一女二儿。在八、九十年代，大姑唯一能做的就是生孩、带孩、采茶，但是村庄离乡集太远，孩子多有照顾不周。最后三个孩子长大后，表叔搬到新县县城，开了一家快递公司，如今生活竟是大好了。

6

信阳茶业的发展，当然是离信阳城最近的几个乡最具优势，这也是晚清八大茶社所在的地方。离信阳城最近的几个山乡，有两个乡山高，被定为茶叶的主产区，这两个乡是董家河乡和浉河港乡。信阳毛尖的主产地被政府确定为“五云、二潭、一寨”，即车云山、集云山、连云山、天云山、云雾山和黑龙潭、白龙潭及何家寨。这两个乡不再种植粮食作物，只种茶。

云山自然有云雾，龙潭自然也有云雾，寨子通常在高山上，这就是信阳毛尖所谓的大山茶。“龙潭瀑布”曾是信阳八景之一，是乾隆年间信阳知州诗人张钺所定。

“五云”所在的山总称四望山，属桐柏山脉向大别山脉过渡。站在四望山顶，可以眺望河南省的信阳县、桐柏县及湖北省随县、应山县，故名四望。山高林密，共产党曾于此开辟四望山革命根据地，后为新四军五师即李先念部驻地。

第二十届、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刘文新的文新茶园就在浉河港镇白龙潭村，而曾为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的陈世强的五云茶叶集团生产基地在董家河乡，2012年河南信阳五云集团更名为河南信阳毛尖集团，2018年更有被借壳上市的风波。在浉河港乡，有一条路被命名为文新路。

刘文新是信阳地区最成功的一名茶企业家。他在初中毕业后到信阳城讨生活，坊间传言他最初卖茶叶蛋，后来卖茶叶，后来就承包茶园成为企业家了，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而陈世强的口碑则不太好，他本人也不是信阳人，而是外来户，本来不是做茶业的，但凭资本入主了五云公司成为董事长，农民企业家、非遗传承人阚贵元只好屈居总经理，后二人分道扬镳，阚某去种油茶树了。

我认识另一位茶企老板马某，据说原来是开小工厂的，卖掉工厂后怀揣几十万元回乡流转土地，成立茶叶合作社，后来承包了陆庙村整个村的茶园，可惜现在成为失信被执行人了，与陈世强一个下场。

我曾经很想写一部小说，书名俗不可耐地拟定为《茶乡风云》，后来终于没有动笔。写谁呢？可能都写不好。当一切已经司空见惯，内心波澜不惊，这些人和那些事也就太平淡了。而与他们相关的政府官员更是一个难以处理的小说问题。如果要写，还不如写晚清八大茶社，但我终于没有兴趣了，也不想挖掘历史，更不想胡编乱造。

豫毛峰，信阳毛尖，信阳茶人，真正的茶人又在哪里呢？是那位去种油茶树的人么？是改行去从事建筑的那个人么？是仍在倡导“信阳名茶复兴”的那个人么？凄凉的转身或美丽的坚守背后，总有些我不想看透的。

2022.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