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井不是井,它是一个镇。
一个具有千年历史的古镇。
传说是宋金对峙时金朝大将粘罕在此地凿了一口井而得名,据说这口井的遗址现在罕井镇政府西邻的税务所院内,也有一说是由羌姓“罕井”而来。但据罕井仍健在的一些老人说,过去樊家祠堂的石碑上记载罕井历史上曾有韩京、汉京和桥东之称,这些石碑后毁于“文革”,现在已无从考证。
在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年龄、阅历、性别、土著、徙居者、旅居的人……不同的人眼中就有不一样的罕井。也许罕井就是街西头的那个涝池,抑或是涝池南边的那个车马大店;罕井也许是被称作东罕井的弥家村和西罕井的樊家村,抑或是大庆街上那些说着南腔北调来自五湖四海的几万居民;罕井也许是农历逢五逢十的乡村集会,抑或是民国时隶属于尧山乡的那个落寞的罕井……
在贾平凹的一篇小说里讲了这么一个小故事:有一个被儿子接到北京居住的商州大山里的老人,不久,又回到了山村,村人不解问之,答曰:“那个地方太偏了。”对于一个一生大半辈子生活在秦岭深山的老人来说,这个小山村才是他真正的心灵家园、世界中心,一切以此为圆点划圆的。罕井有地理意义上的罕井,也有心理意义上的罕井,还有文化意义上的罕井。在罕井人眼中,“尧山北,南河南”皆为罕井;罕井周围皆为罕井;蒲白两县凡有产煤处皆是罕井人。其深层次原因是缘于已有六十多年建局史且驻地又在罕井的蒲白矿务局的缘故,在罕井人眼中根本就没有蒲城、白水两县辖区的概念,在他们心目中,更多的是心理和文化意义上罕井,而非地理意义上罕井。
有个徙居外地的罕井人写了篇怀念故土的文章《尧山北,南河南》,盈盈深情,掬于手中,读来令人唏吁不已。罕井就位于那个“尧山北,南河南”的渭北黄土台源地带,这里也被称作渭北黑腰带的“菜心”。罕井地势西高东低,川塬沟壑纵横交错,扭结起伏。最高处尧山主峰海拔1080米,最低处海拔大概420米左右。罕井每年夏季突降暴雨时街道总是有一尺多高的洪水自西向东汹涌奔泻而下,常常有人被大水冲至大庆街东尽头的铁路隧道内,因水淹呛而送医急救。说来可能有人都不相信,罕井街道的大水甚至还淹死过人。
关于罕井的属辖权在当地民间还有这样一个传说,相传蒲白两县的交界处最初在尧山的南边。在明朝初年,关中时逢大灾大疫,千里鸡鸣,十室九空,朝廷就从外省大量徙民填充关中。由于地广人稀,朝廷令蒲、白两县相商重新勘界,于是两县县令誓诺相约以鸡鸣为号各自从县衙出发相向而行,相遇之处即为县界。传说中蒲城县令是个瘸子,他自知身残步缓,鸡刚叫头遍就即时出发;而白水县令鸡叫头遍时则在床上翻了个身,当他想到蒲城县令是个瘸子时不仅一阵嗤笑:“若我现在就走的话,那还不把县界划到了蒲城县城根了!我再睡会儿也不迟。”可当他再次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喊声不好,慌忙穿衣起身匆匆赶路,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南河沟时恰好就碰到了蒲城那个瘸腿的县令。于是,蒲、白两县就在县界之处建庙以共祀,这就是现在罕井的两仙庙了。
据明万历《刘志》记载“后唐,窦贞固葬于县南十里,后割为蒲,为北罕井村。”清乾隆十九年《梁志》记载:“旧志县治南尧山一带及罕井村等处,前明割入蒲城,未祥其年”。由此来看罕井在明朝时才划入蒲城的。紧密相连的地理,形成了罕井兼具蒲白两县人文气质的独特文化。
“少留同家洼,欲出芦子关”。这是唐代大诗人杜甫客居白水时写的一首诗《彭衙行》中的一句。这里的同家洼就是同蹄羌聚居的村落。历史上从五代十国开始北方的少数民族逐渐向南迁移。曾经有一个北塬的老木匠告诉我,他们这里元代时曾经是蒙古人的牧马场,当地人现在的一些习俗中还存有些许蒙古人的影子。“世事就是打(夯)墙的板上下翻哩!”这个木匠捻了捻手中的纸烟缓缓地对我说道。在对当地人的姓氏探究中我们还是能发现一些历史印迹。
“于尧山之乡,圹川之里,左挟同升,右临白径,树兹释迦像一区”。这是造于北周天和元年“尧山经幢”《昨和拔祖一百廿八人造像记》中就造像碑表述;文中“白径”为通往白水的道路,“尧山之乡”指现在的罕井一带。据有关专家对“尧山经幢”校勘,造像碑文中所称的128人,实际只有87人,其中羌族有75人,羌人姓氏有罕井氏(今为单姓井),咋和氏(和)、荔非氏(荔)、屈男氏(屈)、雷氏、姚氏等。在蒲城《荔非道庆造像碑》中题名的120人中有羌族82人,其中有罕井氏、弥姐氏(弥)、同蹄氏(同)、钳耳氏、地连氏(连)等,羌姓村落遍布罕井周围:弥家、东党前村、党家、六井村、屈家……从多种史料中可以发现罕井当地的羌姓从唐代开始逐渐改为汉式的单姓。
公元494年,英武的鲜卑族北魏孝文帝作出两个“惊人之举”:一是迁都洛阳,二是推行“全盘汉化”。孝文帝倡导改胡姓为汉姓,改胡服为汉服,提倡胡汉通婚。《晋书•江统传》记载:“建武中……羌徙其余种于关中居冯翊”,关中“戎狄居半”。晋时罕井就在冯翊郡下辖。至此,时占北方人口几近二分之一的鲜卑人全部融入了汉族之中。鲜卑人中阿史那氏改姓史、乌石兰氏(石)、达奚氏(奚)、呼延氏(呼)、乞伏氏(乞)、伊娄氏(伊)、车焜氏(车)、拓跋氏(元)。女真人温迪罕之改姓为温、学术鲁之(鲁)、阿典氏之(雷)、元顔氏之(朱)、尼庞古氏之(鱼)、移刺氏之(刘或王)、石抹氏之(萧)、古里氏之(吴)等。《梁志•镇堡》中记载白水部分村镇也是由民族姓氏的演变而来的,如雷衙、幵家洼、扶蒙村、阿东、库朵、阿堡、雷村、钳耳沟、南井头、北井头、子阿、弓家嘴等。蒙古人取其可汗姓名的第一个字作为汉姓,如铁或帖(取自于铁木真)、忽(忽必烈)等。现在罕井一带的汉族大多应该是由汉、羌、匈奴、鲜卑、女真、蒙古等族融合而成的。
“客与南县来,浩荡无与适”,这是杜甫在白水客居时所作《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中的首韵。诗中的“南县”指的就是白水以南的罕井地区。崔十九是杜甫的公舅,他时任白水县尉(少府)。“杜甫,自至德二年拜右拾遗,……旅依舅崔少府,有《彭衙行》留白水。白水有拾遗庙。”康熙年间的蒲城县志中提到的“拾遗庙”,遗址现在白水中学院内,但已遭拆毁,甚是可惜。“渺渺云天孙宰义,短衣泣拜少陵祠”,渺渺云天,空留张崇健、侨寓的《谒白水杜少陵祠》任后人凭吊。至今,白水还口口相传“甫下村”杜甫戏斗地主的传说。
杜甫的千古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出自《自奉先县咏怀五言五十韵》。诗中的“臭”读音应为xiu,指气味,好多人对其字音和词意都有误读和误解。奉先(蒲城)的杨县令是杜甫夫人的同族,杜甫就将家眷寓居在奉先城西杜家村。“窃比稷与契”“穷年忧黎元”,杜甫的悲天悯民、拯救饥溺的“稷契之志”在奉先和白水大地上流抒于笔端,一首首沉思翰藻,辞致雅赡,脍炙人口的诗作深深地嵌入了渭北这块大地。
“少年且慢轻吟味,五十方能读杜诗”。当你人生阅历一点点沉淀,尝尽人生百味风霜后才能体会到杜甫诗词所蕴含的那种沉郁顿挫圆熟老辣,那种充满忧思情怀的男人的生命体味。“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公往来于白水奉先,在天宝十四载,是冬又探家于奉先,次年之夏,则携家赴白水矣。”“尽室久徙步,逢人多厚顔。”“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一生穷困潦倒颠沛流离“千载穷愁聚一家”的杜甫因避战乱携家穿梭于罕井往返于奉先白水之间,那种逃难时的窘迫之情跃然纸上,也留下了《彭衙行》、《白水舅宅喜雨》等十余篇千古诗作。
北纬35度是一个神奇的纬度,东西方的文明几乎同时产生于这个纬度,这里始终是千百年来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斗争交汇处,罕井地区正处于这个纬度,两个文明交互碰撞产生了兼而有之的特有文化现象。《史记•匈奴传》中记载道:“匈奴奇畜,即驴骡也”。由此可以推断出驴骡就来源于两个文明的交流。秦汉前后罕井地区的农作物种类主要有“黍和耒”。“黍”就是现在说的糜子,加工后的黄米。“耒”就是指现在的小麦,另有一说为“来”,但我总感觉“耒”比“来”更合古意,现在新华词典里的释意中“耒”已没有这个意思了,而是代指农具了。我们真应该感谢那位“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的汉武帝,西域疆土的开拓和丝绸之路的开通,使高粱、花生、芝麻以及葡萄、大蒜、石榴、苜蓿等从域外得以传入。石磨面,这项中国古代最主要的农产品加工技术也是从域外传入的,战国时才得到应用。罕井地区在秦以后开始使用这项技术加工各种面食,今天我们吃的蒸馍、面条等就是那时候从外族学习引入的。现在真的不能想象生活在秦以前的人们都能吃些什么?在宝鸡博物馆里我看到的青铜器除了酒具、祭祀器皿外,大多为鼎器。由此可以推断出当时的人们做饭主要以煮食为主,烧烤辅之。现在流行于渭北一带的羊肉泡、河北辣子汤、尧禾豆腐瓢、麦子泡……都是肉食与面食的完美结合,具有鲜明的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结合特点。
罕井一带的煤炭究竟什么时间发现的至今仍没有定论。早在几千年前人们就在洛河沟一带台地的石缝中发现有一层黑色的粉粒状东西,这就是现在说的露头煤,采回试烧后,发现其火力远强于木柴,可用来炊饭,于是人们就顺着黑线挖洞自采,继而在沟坡稍平处凿井采挖,后又在原面上凿竖井开采。西汉《计然万物录》中有载:“石墨出三辅,上石价六十”。由此来看时属三辅的重泉(蒲城)县产煤地罕井地区在西汉时已开采煤炭并进行市场买卖了。明代《刘志•物产》中记有“煤炭”一项,这是我看到的最早将“石墨”改称“煤炭”的史料了。志载“…东西两乡煤井共计二百三十多眼……”“煤炭,凿井三四百尺,取之供爨,兼资贩易。”在明代时罕井当地已经能够开凿三四百尺深的煤井,煤炭已是当地重要的商品了。
蒲城民国志载曰:“县境煤矿在尧山以北及蔡邓等处,蕴藏甚富,掘地取之,名曰‘炭井’。近年,新兴煤矿公司开始用机器在白堤开采,煤质甚佳,产量丰富。”
明朝时罕井一带就形成了手工业规模开采,随着新兴煤矿等的诞生,近代煤矿工业文明又交汇于处。农耕文明、游牧文明,加之煤炭开采业带来的工业文明造就了罕井独特的文化底蕴。
“月亮光光,织布当当,我在河里洗衣裳,衣裳洗的净净的,一槌槌的硬硬的,打发哥哥下井去,妹做好饭等着你。”
这是民国时期流传于渭北一带的民间“小调”《打发哥哥下井去》,说的是一个煤矿工人妻子对下井“挖煤”丈夫的爱恋祝福期待和牵挂。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曾经见过一本手刻的油印版“渭北小调”,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由当地民间采风汇集而成。在当地人语中一直管“入井”叫“下井”“采煤”叫“挖煤”。在机械化开采前,人们采煤主要用镢头和十字镐艰难抠挖,一个“挖”字道尽了煤矿业开采的艰辛与危险,也说尽了煤矿业落后的生产力和异乎寻常的繁重的体力劳动。“最贫者,终年挽煤,处深科中,唐突、面耳、鼻口衠漆黑,几无辨,惟目精白,忽忽闪噫,亦可悯矣!”。民国时罕井一带煤井从业人数达数千人之多。
钮琇是清康熙年间白水的一个知县。他作了一首《采煤曲》,这是我见过的最早描写煤矿工人的诗作,而且诗作的题目用的是“采煤”而非我们当地人口中的“挖煤”。
去根属尽龙山圻,辘轳深绠垂千尺。
额灯蒲伏漆为肤,饥驱贫子齐肩入。
朝入还期夕数钱,忽逢崩石生长捐。
千村土锉炊烟出,中有民命如丝悬。
这首诗把朝不保夕、命如悬丝的采煤工人危险的工作处境和凄惨的生活状况描写的鲜活逼真,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钮琇是江苏吴江县的一名贡生。康熙二十七年到任白水县令,他的运气真是太差了。“四月,霜冻成灾,麦豆损失严重,下湿地麦穗多腐坏”“秋八月,天下蝗虫,长寸许,蔽地盈林,其状甚惨,秋禾受伤,两日后不见”“蝗食禾,民饥。”“一堆烂砖在面前”,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盗匪横行,煽诱乡愚,胁从即众。
人常说“有烂砖,没有烂墙”。史载他是一个能吏。钮琇执法严治,清剿盗匪,体恤民情,赈济贫困,薄捐轻赋,给后世留下了一个好名声。
贾平凹说写作可以“见神”,因为当你写作时须“聚精会神”“全神贯注”,一出出一幕幕罕井的历史画卷翻滚涌现,起身远眺,窗外的尧山隐约可见,远处野雉的叫声在山谷中阵阵回鸣。忽然一阵沙哑悲怆高亢的秦腔声响遏行云,回荡在山林谷壑之间。
蒲城土厚水又深(啊)
完颜凿井在罕井(呀)
两峰夹抱郁苍苍(啊)
古柏森然列万章(呀)
灵应夫人显了灵(啊)
十七万柏兵护尧山(哪)
如若踏月归来晚(呀)
山鬼牵衣不让回(啊)
……
尧山还是那个尧山,罕井还是那个罕井。
尧山已不是那个尧山了,罕井也不是那个罕井了……
(文\蒲白矿业行人亚明)
【读后感】
读完曾经的同事行人《老罕井》一文,让我对偏安一隅默默无闻的老家又多了更深层的了解。此文从多种角度讲说罕井的历史,伴随一幕一幕与老家相关的历史光影重现,让我惊讶的看到了老家的历史竟是如此的厚重。是啊,罕井人依然秉承着罕井人的思想,可有一些存在,终究是远去了。正如文章最后感慨,是也不是。这种唏嘘感慨间,回荡着一阵秦腔声背衬的老罕井历史,必定也会以它的姿态长留历史。
真诚感谢作者用厚重的文字,讲说了老家的古今,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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