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俗语“人嫌狗不待见”来形容赵姨娘这个人物,应该会得到绝大多数《红楼梦》读者的认同。她是贾政之妾,是贾环和探春的生母,在显赫的荣宁贵族大家庭中,赵姨娘只是一个连贾府里一些重大的集体活动都没资格参与的小人物。又因其为人处世的“阴微粗鄙”,使得她成为了一个似乎找不出一个长处和优点人物。这使得她在这个“钟鸣鼎食”之家里倍受歧视和屈辱。
这真是一个尴尬难堪的角色,其尴尬难堪成分比任何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1、 身份、地位的尴尬。
在贾府赫赫扬扬的大人物中,赵姨娘只是个没有真实名姓的姨娘角色,是由主子在一群丫头中挑出来的妾妇,说到底只是个半奴才。
赵姨娘就处于这种尴尬的低下地位。说到底,她只是充当了生育的工具,帮助贾家繁衍后代,等任务完成,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她上不能参政家族,家族的兴衰与她无关;下不能教育自己的亲生子女,身为母亲不能履行长辈的职责。
在第二十回里,赵姨娘训斥自己的儿子贾环时,却反而被凤姐训斥了一顿:“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妾地位的卑贱由此可见一斑,妾是不能成为主子的主子,连教育自己的儿子的资格都没有。不仅如此,有时候她还是要继续做一些仆妇们做的事,如为贾母等主子搬椅垫、打帘子等。
比奴婢丫头们高一头,但又上不了正经主子的桌面。不上不下,不左不右,这是赵姨娘作为妾妇的身份、地位方面的尴尬。
2、 经济状况方面的尴尬。
在贾府的经济坐标里,她的日子过得甚是紧巴。
读过《红楼梦》的都知道,书中的夫人、姨娘、小姐、丫头们每月都有月钱可领,以供日常零碎开销之用。这个月钱不是人人均等的,它是有等级之差的。
老太太和王夫人是二十两;姑娘们和宝玉都是二两月钱;老太太和太太房里的大丫鬟都是一两银子的月钱,小丫环则从一吊钱、五百钱逐渐递减等;姨娘本应该是二两银子两吊钱,那两吊钱是两个丫鬟的(各一吊),但是后来减成各五百钱,所以赵姨娘只得二两银子一吊钱,加上贾环学里的每年八两银子的补贴,每月也才二两多一点。宝玉的大丫头袭人到了后来受王夫人赏识,每月也有二两一吊可领。赵姨娘好歹也算半个主子,月钱居然跟一丫头一样!
可怜的赵姨娘在贾府生活了一辈子,除掉每月拿到月例外,手里的全部积蓄,也只有千省万省省下来的几两碎银、几件廉价的首饰和不少零碎绸缎头而已!
第二十五回里,马道婆来看赵姨 娘,只见那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赵姨娘正粘鞋,于是开口要两块碎缎做鞋面。这时赵姨 娘只有叹气:“你瞧瞧那里头,还有哪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这手里 来!”自己的兄弟赵国基死了,赵姨娘要去给他伴宿坐夜,跟她的丫头小吉祥连件出门的衣服也要向雪雁借。作为“金门玉户”的半个主子,也够可怜的了。她在贾府里的经济状况、身份、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不管贾环如何委琐荒疏,毕竟也是贾政的亲生儿子,日常开销自然是很大的,但一切只能从区区二两里支取,对比住怡红院、衣雀金裘的同是贾政儿子的贾宝玉,这样的落差未免太过于悬殊,未免让赵姨娘她们感到万般委屈和尴尬。
3、 人际关系方面的尴尬。
在贾府里,赵姨娘虽也算半个主子,但几乎没有一个人瞧得起她。
书中除掉薛宝钗为了显示照顾周到、不分远近,曾送她一份苏州土产;史湘云在大观园设东拟题,令人盛两盘螃蟹给她送去;还有彩云因与贾环有些暧昧关系和她有所接触,还有那个以骗赵姨娘钱财为目的而来跟她说“体己话”的马道婆外,几乎再也没有人和她接触了。
与此相反,却有各色各样的人跳出来,说她这不好,那不好。王夫人和她自己的夫君贾政平日里都对她爱理不理,慈善的贾母也对她有嫌恶之意。贾母喜欢的是灵牙利嘴的,对赵姨娘这类蝎蝎螯螯、缩头缩脑是最为厌恶的。
她的平辈和长辈如此,那么她的下辈呢?二十回王熙凤生气地指桑骂槐对贾环说:“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指赵姨娘)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按辈分,王熙凤本是没有资格训斥她的,足见王熙凤对她的厌恶嫌弃。李纨、宝钗等忠厚温良人也都认为“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探春)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五十六回)
那么被她看作低她一头的丫鬟奴才们对她又是什么态度呢?好脾气的平儿曾在五十五回说“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意思是说她有些颠三倒四的。赵姨娘虽说不是正经主子,但按理来说,与平儿是有等级、辈分之差的。平儿敢于在众人面前这样评价她,足见赵姨娘是多么地不得人心,遭人鄙弃。
平儿如此,连唱戏的小丫头们也会看人下菜碟子,把她推来搡去,全不当回事。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芳官等一群小戏子居然同赵姨娘打起架来,芳官更是很不客气地痛骂她:“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摆把子——都是奴几’呢!”这真是尴尬难堪啊!难怪她被气疯了,恶狠狠地扑将过去,跟芳官她们扭作了一团,彻底丢弃了作姨娘的身份。
为旁人所厌,这倒也罢了,赵姨娘的悲哀与尴尬还在于自己的亲生儿女都对她远避之。尤其是探春居然以她为耻,在心灵与感情上对她“远避之犹恐不及。”这实在是因为赵姨娘种种恶劣品行让探春出了丑,丢了脸,给她添了乱,连累她受了气,这不得不让这朵“带刺的玫瑰”恶之嫌之。
有一天终于忍无可忍,当着宝钗、李纨的面痛心地对她亲身母亲说:“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
六十回在赵姨娘与芳官等人打架后,探春不客气地指责她这位生母:“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又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是什么意思,也值得吵一吵!”这哪像是女儿对母亲说的话,倒真像长辈教育小辈了。
那么整天跟赵姨娘生活在一起的贾环又是怎样一个态度呢?有一回贾环被惹火了这样跟他亲生母亲说:“指使了我去闹……遭遭儿挑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挨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挑唆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探春),你敢去,我就伏你。”只这一句,便戳了赵姨娘的肺,把她气得够戗。
身份地位的尴尬、经济状况的尴尬、人际的尴尬,综合地造成了赵姨娘在贾府中异常尴尬的处境。她是一个很不讨好的角色,甚至是遭人痛恨和唾骂的一个角色。
可是,在贾府做妾的并不止赵姨娘一个,另外还有周姨娘、尤三姐、香菱、秋桐、宝蟾,还有贾赦贾珍房里数不清的年轻侍妾。
跟赵姨娘处于相同地位、具有相同身份的妾妇不胜枚举,为何她独得尴尬之最?
《红楼梦》常能以一字高度概括出人物形象的基本性格特点。如俏平儿、呆香菱、憨湘云、勇晴雯、烈金钏儿等等,而曹雪芹冠赵姨娘一“愚”字(“辱亲女愚妾闲争气”),可谓精当深切。赵姨娘“愚”而“妒”,且“愚”而“毒”。赵姨娘种种处境的尴尬同她本人性格方面的“愚”是不无关系的。
1、 太把自己当回事,是场灾难
赵姨娘本是府中的家生女儿,命运是早已经写在那里的:小心侍侯着主子,到一定的年龄,出去配一个小厮,然后继续服侍主子。但是命运眷顾了她,使她成为贾政房里的姨娘。那时的她该是美丽的,这从探春的容貌上也可以揣摩出一点来。而且,这大概是她唯一的资本。后来命运再一次眷顾了她,她有了一个儿子。
人生的幸福与荣光,在王夫人是生而有之,不求而自得,在周姨娘是自知无份而不存奢求。而赵姨娘,却复杂得多,无数的可能与希望在她面前展开,诱惑着她。近在咫尺,实际上却又远在天涯。
她一直以正经主子的身份自居,并一直努力抗争,想要跟王夫人之辈平起平坐。成了“半个主子”之后,她的野心和虚荣心就迅速地膨胀起来。
她绝对不同于周姨娘的温顺,在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中时刻不忘摆出“主子”的架子,不把下人放在眼里,装出一副尊贵的样子。于是才有了赵姨娘骂芳官的话:“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了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对待下层受苦人是没有同情,而只有淫威。
尤其是儿子贾环给了她一个异常美好的幻景。王昆仑在其著作《红楼梦人物论》里曾云:
“在宗法家庭中,贾环的地位是不可忽视的。因为宝玉上无兄,除他之外无弟。换言之,如果没有了宝玉,他就是独一无二的承继官爵承继财产的人。”
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曾说:
“自卑感、欠缺感和不安全感决定个人存在的目标。”
赵姨娘活着的目标就是拔掉贾宝玉这颗眼中钉,使贾环得以获得继承财产和世袭官爵。再加上“母以子贵”观念的影响,所以赵姨娘把毕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贾环身上,一心一意地帮助子女铲除发展道路上的诸多障碍,使得自己能够获得荣誉、地位。
她痛恨得势的王熙凤和贾宝玉,认为是他们挡住了自己光荣的前景,继而千方百计地对障碍她向上爬的敌人如凤姐、宝玉等人暗中施以毒手。为了实现这一幻景,她不考虑任何后果,就像一个赌徒那样不惜拿出全部赌注,把自己的全部体己散碎银子和首饰全给了马道婆,并许愿写五十两的欠契。后来又如何呢?魇魔法不灵,结果还是一场空!
以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而论,即使贾府又回到了“沐皇恩”、“延世泽”阶段,虽然有许多人走死逃亡,今非昔比。但即使到了那种地步,料理家务、掌握大权也不可能落到赵姨娘身上。
但是,这些她不明白,她不服气,仍然和命运进行较量,终于越走越窄,越走越邪,到了最后终于无路可退!
2、 性格蠢笨,导致在抗争中连连失手。
“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探春对亲生母亲种种劣迹恰如其分的总结性评语。赵姨娘愚昧,颟顸,粗鄙,喜欢兴风作浪,却又常碰得灰头土脸,不仅丢了自己的脸,也扫了儿女的面子,引得旁人鄙夷嫌恶,不叫人敬伏。
她从不出现在好事圈内,相反,小说中的几件大事却都或多或少跟她有些牵连:
串通马道婆用妖法差点让男女主人公贾宝玉和王熙凤命丧黄泉是她的杰作;宝玉几乎被贾政活活打死,直接原因固然是贾环这小子告黑状,根子却是赵姨娘造谣和挑唆;还有,由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事件引起的贾府下层社会大动荡,起因也是“赵姨奶奶央告”(六十一回)彩云,彩云偷了些玫瑰露给贾环引起的。但是说她坏,也并不是真有本事坏,更多的是无能,这就更不招人待见。
小说里的人物,可以坏,然而要坏得有可观赏性,而这种可观赏性是和人物的作恶能力成正比的,所谓奸雄高于小人,小人高于小丑,是以《三国演义》里的曹操让人敬佩,而赵姨娘作为粗蠢的跳梁小丑,只能叫人嫌恶了。
当宝玉为妖法所魇,已气息奄奄,贾府上下乱作一团,贾母等“哭的忘餐废寝,寻死觅活”时,赵姨娘却迫不及待地劝贾母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二十五回)
在大家无不悲痛万分的时候,也只有赵姨娘才想得出说这种有别于正常人的愚蠢的混帐话。她是想拔掉宝玉这根眼中钉想疯了。也难怪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个狗血喷头。
她又是一个愚昧得缺乏大手腕的人,做事藏头缩尾的,想闹又不敢像“凤辣子”王熙凤那样明目张胆地闹,只能暗地里“蝎蝎螯螯”、缩头缩脑地耍点小阴谋,占点小便宜,挑唆挑唆人,搬弄下小是非,从不主动出面。
她抱着一种极力向上爬而又狭隘嫉妒的心理,不时在贾政耳边说些宝玉的坏话,甚至恨不得咒死宝玉,使自己的亲生儿子独掌大权。这样是绝对不能做成大事的。
她也想过巴结讨好,但这门微妙的学问又岂是愚钝的她所能掌握的?风姐的伶俐口齿, 袭人的柔媚工夫,她是半分也没有。连马屁也拍得疙疙瘩瘩,不招人待见。更何况,谁又稀罕她的讨好?一切只是愈发地现出自己的笨拙与低下。
假设,赵姨娘是个有城府,有手腕的人,阴而不露,刁而不直,也许她的行动会有分量,她的计划会成动。但是,这些她都缺乏。
所以说,尽管赵姨娘费尽了心机,想尽了办法,始终也扭转不了她在贾府的尴尬处境。还是芳官和她争吵时所说的对:“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
赵姨娘就这样处于嫡庶之间复杂微妙、尖锐激烈的斗争的风口浪尖,一直以来都以其自以为是正经主子,实际上不过是卑微低下的身份饱受欺凌、捉弄、蔑视,处于现实和理想不协调的尴尬处境上,矛盾挣扎反抗,人格开始沉沦,灵魂开始扭曲,最终堕落成为《红楼梦》里最让人厌恶的人!
作者:水清,十点读书签约作者,在十点读书、人民日报、洞见等发表过40余篇10万+。公众号:水清的八卦民国(shuiqing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