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文化中差别的存在就导致西方对于中国的崛起是威胁论,考虑的更多的是冲突论,而中国文化考虑的更多的是共存平衡,所以这才是中国文化几千年不熄的根本原因,有包容性,有融合力。
Epos(史诗)是欧洲文学史的来源,也有人说一个民族的第一部作品一定是史诗。如果从古希腊来看,确实如此,因为古希腊的第一部文学作品《伊利亚特》(Ilias)是一部史诗,德国的《尼伯龙根之歌》(Nibelungenlied)也是史诗。在欧洲人看来,史诗中最重要的部分是打仗。史诗会歌颂战争英雄,因此对史诗作者来讲,打仗是好事,通过战争可以表达出“我”是勇敢的,是富于勇气、无所畏惧的,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好汉。
在中国,有一部重要的作品是《诗经》,但是《诗经》基本上无法和史诗相联系,因为《诗经》虽然谈战争,但表现的却是对战争的厌恶。所以,中国文化主张和平、和谐,而欧洲好像是相反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战争是一切之父,也是万物之王。”在中国,我们恐怕没办法听到这样的说法。我去年在曲阜做过一场关于“和谐”的报告,翻阅了很多德国哲学家谈“和谐”的资料,他们认为在德国、在欧洲“和谐”不一定是一个重要的题目。当然,在德国有一位非常重要的哲学家谈“和谐”,也希望社会和谐,他就是莱布尼茨。但是,众所周知,他的思想受到过中国哲学的影响,特别是宋朝理学,所以他谈“和谐”的一个重要原因很可能跟中国哲学有关系。去年我在准备报告的时候发现,西方哲学家们一般主张“冲突”,德文是Konflikt,英文是conflict,这个词的来源是说两个人之间常常是会有矛盾的。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不一定是喜欢战争,但是主张冲突。比如,讨论的时候,如果大家意见都一致是没有什么可谈的,我曾经告诉过你们我们波恩汉学学派对欧洲和中国的认识有自己的思路,所以跟我们争论的对手也特别多。这些人中有一个是波鸿鲁尔大学的教授罗哲海,他想通过他的汉学研究说明无论欧洲有什么样的思想,中国都早已经存在了,并且要比欧洲早1000年乃至2000年的时间。我们并不认同他的说法,因为他对欧洲的历史、文化的认识是有偏差的。但我们每发表一部作品,他都会认真地阅读,并且表示反对。他的做法从客观上帮助了我们提高自己的研究水平,因为,在他表示过异议之后,我们更要把自己研究的意义讲清楚。可见,在学术上“冲突”有时是有益的。
你们应该记住波恩大学的教授阿恩特,这是一位鲁迅特别喜欢的人物,他也深受纳粹分子们的喜爱,所以今天的德国人都很讨厌他。鲁迅特别喜欢他的一句话:“上帝给予我们钢铁,这说明他不要求我们作为奴隶。”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因为我们有钢铁,有武器,所以我们应该打仗去。鲁迅在其早期作品《摩罗诗力说》中曾提到过。
我还记得在20世纪50年代我们上课的时候,老师喜欢提到墨索里尼的一句话:“瑞士没有参加战争,因此这个国家除了布谷鸟钟以外没有任何贡献。”墨索里尼是意大利法西斯的代表,但是意大利法西斯与德国法西斯是不一样的,他们反对杀害犹太人,没有也不想杀害犹太人。墨索里尼认为因为瑞士没有伟大的哲学家、文学家,但是风景很美,饭好吃,葡萄酒好喝,人也不错,而说德语的奥地利却有音乐家,比如莫扎特。
《对战争的哲学思考》一书中记载了,二战时期巴顿将军在战后经常喜欢去战场抚摸甚至亲吻尸体,说:“I love it.God helped me.I love it more than my life.”这个人太可怕了,我不敢说他可以代表美国还是欧洲。另外,我们知道在1795年康德发表了一篇散文《论永恒之和平》(Zum ewigen Frieden),他认为人类终将享受永久的和平,所以康德和巴顿将军对死亡的认识是对立的。英国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说:“The natural state is the war.”他的意思是说:战争是自然而然的事,人类无法避免战争,战争应该存在。我觉得这个思想也是可怕的。此外,早期的哲学家们也会思考一些战争的问题,拉丁文中有一些固定的说法,比如“ius ad bellum”(如何正义地去打一场战争),意思是说如果我觉得别的国家、民族对我不好,我有权利去打仗,不需要从道德方面来思考。比方说,美国侵略伊拉克,在美国,他们会说因为伊拉克对自己不好,所以他们有权力攻打它,自己是对的,伊拉克是错的。阿富汗问题也是一样的,他们会说塔利班对自己不好,所以他们有权利去打阿富汗,这是正义之战。由于德国没有参加伊拉克战争,所以我们的观点和他们不一样,觉得他们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但他们不但不听取,反而讽刺我们是“老欧洲”。其实,我们并不是“老欧洲”,而是“进步的欧洲”。只能用武器来解决问题,是可怕的。
我现在要从沃尔法特的观点去谈战争的问题。沃尔法特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物,也是一位重要的哲学家。他早年是完全相信康德、黑格尔哲学的,但他在读了《庄子》之后,他觉得以往的认识都是有问题的:不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都是主张逻辑思维的,但欧洲人这样做并没有得到什么,而庄子却破坏了欧洲人一直崇拜的逻辑。沃尔法特觉得庄子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启发。我个人觉得他十年来写中国哲学的文章还是蛮有意思的,值得一看,但是他的一些论文是有问题的,问题在于他对中国哲学的理解。你们不应该忘记,沃尔法特是哈贝马斯的亲授弟子,他跟随哈贝马斯读的博士,但完全反对他老师的观点。作为一位哲学家,我认为哈贝马斯的哲学太简单、太乐观。沃尔法特说哈贝马斯等哲学家所认为的和平是可能的,另外他们都还同意康德的一种说法:“世界还是社会,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进步,不只会进步,还会越来越好。”沃尔法特认为实际情况并非一定如此,比如我们从法国革命来看人类的发展,法国革命代表之一的罗伯斯庇尔用恐怖来阻止社会的进步,善(das Gute)和恐怖从法国革命来看是分不开的,我们从“文革”来看是这样的,从苏联的经验来看更是如此。斯大林只要对某人有一点点怀疑就会杀掉他,因为他希望苏联是一个完整的社会。德国人对待法国革命的态度和中国人是完全不同的,不少人认为法国革命是错误的,西方问题是从法国革命开始的。那么,问题在哪里?问题就在于启蒙运动本身。阿多诺和法兰克福学派另外一个哲学家霍克海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1944年出版了一本名为Die 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启蒙的辩证法》)的著作。从这本书的书名我们可以知道,启蒙不只有好的一面,也还有坏的一面,因为通过启蒙人可以破坏别人,比如康德说过:“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批判和启蒙的时代,因为启蒙,所有的人应该投降。”这是一个可怕的说法。法国革命告诉了我们什么吗?什么也没有。如果通过启蒙让我投降,我该放弃我的信仰吗?另外,我以前说过巴黎是法国最重要的城市,巴黎说什么法国应该听什么。到了18世纪以后,法国不允许外省人用自己的方言,因为他们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如果你和我说一样的话那我们的语言是平等的,也可能会有一样的学问,有同样的机会上大学发展我们自己。所以到了19世纪以后,法国南方要放弃自己原有的语言文化。这也可以说是破坏了自己的语言、文化,因为,语言不仅仅是语言,也是我们思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沃尔法特说过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你们谁要是现在还相信会有什么发展的话,谁就完全是理性的。”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发展不都是好的吗?无论在德国、中国还是美国,一个政治家都会说为了发展,因为发展都是好东西,没有人会说发展不好。但是沃尔法特说发展不一定好,我也这么认为,因为发展往往会带来破坏。
老子非常有名的一句话是“天之道,不争而善胜”,意思是说,不要刻意地去发动战争,不打仗而能取胜。诸如此类的思想在先秦还有很多。
欧洲和中国有很多思想是对立的,思考这种对立是有趣的,比方说,无论是孙子,还是《道德经》,或是其他一些中国哲学经典,它们不会有我们西方一样的说法。欧洲人说,如果你想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是攻击对方,但是中国哲学家会说逃离为上,要避免战争。我在德国波恩时每星期六踢一次足球,我们坚持攻击是最好的防护的理念,而对手却像学过孙子兵法的方法一样,在我们后方,一旦我们犯了错误,他们就会乘虚而入,取得胜利。这种方式叫做“防守反击”,用它来踢足球的话,会很快扭转战局。
美国一位宗教学家说,中国的历史、哲学、文学基本上没有war hero(战争英雄),如果有的话,他们很可能会倒霉,比如他提到朱得(1886—1976)、彭Dh(1898—1974)、Linbiao(1907—1971)等人,原来Lb可以算作战争英雄,但现在肯定没有人敢这么说。不过在西方,无论是德国、法国、奥地利都会有他们非常崇拜的战争英雄。他说:“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个英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猴子——孙悟空。”这位宗教学家好像读过很多中国的民间文学,在这类文学中如果有英雄,那么他去打仗一定不会死。但无论是史诗还是小说,德国、美国、法国、意大利、罗马帝国的英雄如果去打仗一定会死的。
那孔子谈论过战争吗?他也会提到战争,但他难得想谈战争。比如《论语》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在《卫灵公·第十五》中“卫灵公(姬元,前534—前493在位)问陈(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与。子路(前542—前480)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斯滥矣。'”在这一段中,最有意思的是“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这说明孔子对军事、对战争根本没有什么兴趣。在另一个地方,孔子谈“死”,他不主张一个人因为勇气去打仗而死,但从欧洲的立场来看,一个人应该要有勇气,不能怕死,二战结束前一直是这样认为的。那时在德国街上到处有德国人与苏联人、美国人打仗,死了很多人。1945年5月8日以后,德国宣布投降,但他们继续战斗,对当时的德国人来说,一个准备死的战士才是一名好战士。但从孔子来看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我个人比较赞同孔子的说法,我们不应该浪费我们的生命。此外,中国民间也有一个说法“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也说明了一般中国人对战争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