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别离
“二公子!将军,将军他……”
孙权霍然起身,撞翻了桌椅凳子,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还在襁褓里的小妹被声响惊醒,“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孙权跌跌撞撞地跑去里屋,只听得母亲强忍之后低低的啜泣声。
孙坚奉袁术之命征讨荆州刘表,大败黄祖后紧追不舍,却落入对方圈套,中箭而亡。
时年三十七岁。
连绵的春雨下透了整个吴郡,天空阴沉,不见日光。孙权在满腔的愤怒和悲哀里等来了他的长兄。
“阿权,我们该走了。”
不过半年光景,孙策已经从一个在乡里拉帮结派的孩子王,蜕变成了成熟而有担当的男子汉。而逼迫他迅速成长的,是这世道荒凉,还有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哥!”孙权扑入哥哥的怀中,这些天来所有的痛苦压抑,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以至于他不管不得地大哭起来。
孙策紧紧抱住自己的弟弟,任他哭得肝肠寸断,自己却没有一滴眼泪。
有人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
孙策抬头去看,只见周瑜白衣素服,站在门边。
孙策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孙权到底还是孩子,哭得累了,靠在长兄怀里沉沉睡去。周瑜走了过去,从孙策手里接过孙权,将他放在一旁的软塌之上。
做完这些事,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又上前了一步,抱住了孙策。
“我在。”
无论泰山崩塌,山河倒流,我都在你身边。
“公瑾。”
从齿缝中压抑而出的这两个字,仿佛是孙策生命中最灰暗时刻的救赎。
有一丝阳光拨开了乌云,慢慢填满他整个心房。
还好有你。
孙策依旧没有哭。在孙坚旧部在他面前跪下,对他口称“主公”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资格。
十七岁的孙策已经是孙家的男人了。他要撑起的,不仅仅是一个家,还有父亲毕生所追求的,正义与勇气。
周瑜拉着他坐下,从带来的药箱里翻出草药白布。孙策一路疾行至此,身有旧伤,无暇医治。又遇上连绵春雨,伤口愈发难好。虽为小伤,但久不处理仍是隐患。周瑜知他如此,带了药箱来帮他治伤。
孙策奔袭数日,也实在是累得狠了,安静坐下任他裹伤。
“公瑾,我打算去江都。”
周瑜的手停了一下。
“我想过了,堂兄扶灵回来,我接上母亲阿权他们,去曲阿安葬父亲。袁术一定会把父亲旧部都收回去,我现在势单力薄,无法与之抗衡。江都乃是大城,我希望能在那里起步,访名人,征兵士,再把父亲的旧部讨回来,形成自己的势力。”
“公瑾,我需要你的帮助。”
周瑜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尚是未及弱冠的少年,羽翼未丰,能依靠者,不过是自家的亲信族人。孙家的人不少,孙策若真能要回孙坚的昔日部将,定能在吴郡站稳脚跟。
而周瑜所要做的,是练兵和屯粮。
这件事在孙策离开之前他们已经反复商量过多次,原本只是规划,并不着急,可孙坚的突然过世却让这件事变得迫在眉睫。
周瑜点头,握住了孙策的手。
君子一诺,当值千金。
孙权收拾好了行囊去向邹先生辞行。
彼时陆议正好在学堂,邹夫子招二人近前,言道,“邹某半生之见,未有如你二子者。须知,要做到儒家仁德而不迂腐,法家善刑而知其度,都是天下难为之事。你二人能从争斗到争辩,从不和到理据,能坚持能融合,长此以往,当成大器。”
二人听得夫子此话,方才知道往日打闹斗殴互相不服的场景都入了他的眼睛。他却不说也不制止,听之任之,让两人自己去探索解决之道。
莫说这位邹先生是当是大儒,单凭这几句,孙权也要对他另眼相看。看破不说破,能止而放手,不仅需要常年积累的眼力和精准的判断,还要有冷静的分析和豁达的心。
想到此处,孙权对这位他一直不太以为意的老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邹夫子扶他起来,“孙权,你父亲的事,我很难过。孙将军一世英杰,睿智果敢,仁勇忠义。只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为统帅者须保护好自己,方可统帅三军。”
“为将者若不能一骑当先,奋勇杀敌,军中士气何来?”孙权忍不住反驳,对邹夫子此言甚为不满。
陆议在一旁劝道,“世事不可一概而论。”扯了扯孙权的衣袖,将他拉至一边,“阿权,夫子乃是好意。”
孙权明白。
可正因为夫子是好意,他才愈发不能接受。
父亲乃是当世英豪,能征善战,攻无不克。却在大胜之际死于肖小之手,让他如何不痛?
袁术挑起内斗,以他父亲做杀戮先锋,无端挑起两家仇恨,而哥哥却依旧要与他虚与委蛇,将来必然受他钳制,又让他如何不恨?
少年的孙权心中只有黑白,太多的灰色他承载不了,也接受不了。他只知为将者就当像他父亲那样,与将士门同休戚共荣辱,身先士卒奋勇当前。
孙家的儿郎,没有一个是怕死之辈!即使他明白那些儒生长谈的大道理,即便痛苦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可他知道,如果重来一次,父亲仍旧会选择同样的道路。
这是属于孙家的热血和骄傲,外人不会理解,也不会懂得。
而在他满腔悲愤之际,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阿议?”
陆议抓住他的手摇了摇,低声道,“夫子年纪大了,一番好意你别气他。”
孙权猛然间明白过来,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阿议你……”
“父亲临终前告诉我,男儿生于世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我原本不明白,可这两年,读了些书,见了些事,也就慢慢懂了。”
“阿权,能坚持本心,亦是难能可贵啊。”
孙权抬头,他看着陆议认真的面容,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暖流,不由分说,抱住了陆议。
这世间万般皆苦,能有一人知你懂你,已是上天馈赠。
向邹夫子辞行的第二日,孙权跟着自家哥哥,携了母亲弟妹,前往曲阿。
飞雨洒新冢,青山埋忠骨。
这是初平二年的四月,漫天的白成为了这个春末唯一的色彩。
安葬父亲之后,孙策带领全家迁居江都。拜张紘,收府兵,投袁术。来往奔波,事无巨细一一处置。
孙权感到哥哥变了。孙策变得很忙很忙,没有几天难得安静的日子,就算是在家,也不再同自己嬉闹。若有人慕名来投,与人相交之时侃侃而谈,风姿卓绝,可送客之后却愈发沉默,只余一双眼亮得吓人,仿佛有火在燃烧。
只有每次收到周瑜来信的时候,孙策才能褪下面上的伪装与疲惫,真心一笑。
这样压抑的氛围在袁术又一次的出尔反尔后到达了顶峰。
朝中来信,袁术任命自己的亲信陈纪为九江太守,把之前对孙策的承诺抛之脑后。
孙策把那册竹简狠狠地扔在地上,怒道,“袁术那个老匹夫!”
孙权听得屋中动静,跑了进来,捡起地上竹简,匆匆扫了一眼。
“哥哥!袁术小人,反复无常,昏庸无能,必不能久矣。如今袁术势大,我们只能蛰伏,以待时机——”
“可我一天都不想等下去了!”孙策一脚踢翻身前的矮凳,发泄般的又踹了一脚。
“兄长!”孙权向前一步,跪在他的面前。
“阿权你这是做什么?”孙策立即来扶,孙权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兄长,我知你心中苦闷,权年少驽钝,不能为兄长分忧。权自请去寿春,去见袁术,向他讨回爹爹旧部——”
“胡闹!”孙策一甩手,“我向他要了那么多次,他就是不还。你去有什么用?而且你才多大,这路上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哥哥!”孙权仰头,有泪水顺着脸庞落下,“我也是孙家的儿子,理应为兄长分担。我只需带几个人同去寿春,沿路打着旗号,必无人敢加害于我。袁术见我,或许不会有太大戒心,反而容易归还。这些日子,哥哥一直忧思虑重,权看在眼里,心里难过,反复思量,觉得这个主意最为稳妥,还望哥哥成全。”
孙策此时也平静了下来。他蹲下身来,伸手抹去了弟弟眼旁的泪痕。
“阿权,你长大了。”
孙策抱了抱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些日子以来,我忙着与袁术交涉,在附近招揽人才,未有闲暇,以至忽视了你。”
“你心中赤诚勇敢,哥哥很是欣慰,可这话再也休提。我孙策,若是让十岁的弟弟去冲锋陷阵,那还算什么江东之虎?以后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
“哥!”听孙策言语犯忌,孙权不禁急着打断他。
“权儿,你说得对,为今之计,我们只有等。等袁术消除戒心,等我们一天天的扩大实力。到那个时候,也就是我们孙家真真正正入主江东之时!”
十七岁的孙策在风雨飘摇之际担起了整个家族的重任,少年的傲骨在一次次的屈从之后未有分毫减退,反而如火一般越燃越烈,最终成为了席卷整个江东的燎原之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