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愰,玲珑二十六岁,仍没有主动找对象的迹象,这让器重她的护士长有些心急,也知道玲珑的心思。
玲珑在这个女兵阵营里,是自卑的。确实,在和平年代的中国,能当女兵的,要么是有特别出众的特长,要么就是部队的关系过硬。玲珑虽说也是关系,但那是靠当保姆趟出来的一条卑微之路。
玲珑也没有钱打扮自己。每个月父亲那催款的信,十年来,比北京站的大时钟都准时。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指一次在心里恨父亲,更恨那个原生家庭。可恨归恨,只要父亲说一句,你是有单位,有组织管着的人,她那胀鼓的几乎瞬间就要暴裂的胸腔,倾刻间如同气球被扎了一个小眼。
走出山村的这些年,玲珑从没有再回过那个封建、守旧的原生家。但自己的工资,月月都在部队到山村的这条路上跑着。至于父亲告诉她家里的变化,她从无心去关心,更不会为之高兴。每一次,她只看父亲在信中张嘴要的金额,别的好像都与自己无关。玲珑盼着自己能早日有属于自己的小家庭。她常想:我有了自己的家,你做父亲的还好意思月月张口要钱吗?
六
部队的医院在九十年代初,主要还是为部队内部服务。那里进进出出的病人多是部队的现役军人。一个个和玲珑一样的女医护人员都被来看病、住院的男军人撸羊毛似的给撸走了。可不知为什么?玲珑总是在一茬茬的女孩中,像被遗忘了。为此,热心的护士长很是着急。经常远瞅瞅,近观察玲珑,觉得自己手下这个整天穿着白色护士衫,带着护士帽的玲珑,除了背宽厚些,皮肤粗糙点,并没有十分不入眼的缺点,为啥就不让这些男儿心动呢?
这天,护士长对玲珑说,说吧!结婚要什么条件的?
玲珑说,就我这情况,能提啥条件?人好,是过日子的就行。
护士长说,真的就这些?人好,指的是那些方面?
玲珑有些羞涩,想了想,看着护士长说,不计较我的保姆出身,还有能容下我娘家的负担。
护士长说,哦,这个前者倒是没事,咱们周围的男人,有几个不是农村娃?不会计校的。只是你娘家负担吗?我觉得你自己得有个度,毕竟咱们结婚后也有自己的小家要过日子,以后也有孩子要养。我现在就觉得自己和婚前不一样,到处有花钱的地方。
玲珑“嗯,嗯”的应着,她又何尝不明这个道理。
七
玲珑终于在二十七岁那年,迎来了属于她的第一个男人--彭超凡,唐山郊县的人,也是唐山大地震后的幸存者。
彭超凡很帅气,身高一米七六,不胖不瘦,穿着浅蓝色空军短䄂制服走到她眼前时,他被彭超凡的英威震呆了,用护士长的话说,玲珑瞬间变成了情痴。
玲珑多次说,自己一直不知道彭超凡看上她什么了?为什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就直奔医院来追自己。在结识三个月后,又匆匆忙忙催着领了结婚证。
婚礼很简单,双方家人都没通知,就是几个要好的战友一起吃了顿饭,算是见证和祝贺。
婚后,玲珑对于父亲无休止的伸手要,开始了有节制的给予。尽管父亲在每一封信中都表示了些许的不满,但终是减少了来往的信件,要的金额也在减少,这让玲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彭超凡是唐山人,一九七六年大地震时,他成为了孤儿。据他自己说,目前彭家有来往的人,也就一个比自己大十岁岁的同族堂姐,其他的人都没有来往。
八
婚后半年后的一天早上,玲珑正在家里收拾屋子,一个满脸疲惫的农村妇人敲开了她的家门,见玲珑愣在门口,便拖着浓重的唐山口音问道,你是超凡兄弟的媳妇?
玲珑脑子飞快的转着,她很快反应过来,说,是冬香姐吧?
来客说,是的,是的,超凡都告诉你了?
说完,便伸手拽了一下身后一个高瘦的青年人,说,叫舅妈。
男青年有些尴尬,露出满口齐整但长满黑烟垢的牙齿,冲玲珑笑了笑,有些腼腆的叫道,舅妈好,我是小强。
玲珑看着堂姐娘俩的一身农村人的穿戴,眼前瞬间闪现父亲的形象,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暗暗叫苦,难道自己的原生家庭没走远,这又来了一个新的农村家属?
玲珑将娘俩让进屋里,出门到军人服务部买了一堆油条、包子和一锅小米稀饭端了回来。一边吃饭,一边玲珑从聊天中知道堂姐是带儿子来治甲性肝炎的。这让玲珑心中一惊,心想:这可是传染病,怎么直接就上门了?又问堂姐,这次来,有没有跟超凡说。堂姐说,说了,是超凡让他们来找玲珑的。这让玲珑有些气恼,心想:这么大的事,你超凡就不能打个电话告诉一声音?那个电话就那么珍贵?想到这,刚才还挂着客套笑脸的玲珑,脸就不自觉的挂起了霜。
堂姐是个精明的农村妇人,很快就察觉到这个看似敦厚的新弟妹,对自己娘俩的到来,好像并不欢迎。
吃过早饭,玲珑让堂姐他们先在小客厅里歇会儿,等她收拾完厨房,就带他们去医院找医生。正在狭小的厨房用烧开的水为早餐的碗筷消毒时,突然飘进一阵阵刺鼻的人类粪便的恶臭味。玲珑先是轻轻的将厨房的简易木门轻轻的合上,又打开墙上那台塑料排风扇。然而,那恶心的气味还是扑天盖地般的充斥着厨房的小小空间。于是有些气恼的玲珑隔着门,对堂姐喊,姐,谁在方便?请把卫生间的门关上,还有及时往下拉那头上的细绳,那是冲厕所放水的开关,要冲水,知道吗?屋子小,要注意冲水!
玲珑叫了两三噪子,见气味仍未消,也不见回应,只好自己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出小厨房,只见那个狭小的漆着浅绿色油漆的卫生间门正敞开着,而堂姐母子俩正在人造革的沙发上小声的说着话,玲珑见他们没反应,自己只好往卫生间跑,却见牛粪般一大堆恶心的粪便正冒着热气在那儿堆着,瞬间,玲珑的心几乎要蹦溃,她转身跑到客厅,对着母子俩吼道,谁拉的,赶紧水冲掉,真让人受不了。
说完也不再进厨房,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自己出门的衣服,连招呼也没打一声,便出了家门。
玲珑大口的呼吸着屋外的新鲜空气,脑海里却怎么也挥不去卫生间那污浊而令人恶心的场景。她突然对自己的婚姻很失望,很失望。
九
玲珑想到自己和彭超凡这半年的婚后生活。他们过得很平静,平静的不像新婚夫妇。彭超凡在离玲珑工作的医院一百六十公里外的营部。因大学是学的计算机工程,在营部自动化站主要负责通信工作,也帮着站里记记财务流水账。每周六下午搭营部的班车回来一天,周一一早又搭车回去。
彭超凡回到家中,话不多,常常是看他专业的书,或整理站里一周下来的费用流水帐。其初玲珑对他的敬业,很是欣慰,但见他每周如此一成不变,这让玲珑有些不解。
一天玲珑和往日一样去医院小卖部买菜,迎面遇上买完菜回家的郝医生。她见玲珑一个人买菜,便开玩笑道,小彭怎么没一起来?等吃现成的?
玲珑说,嫂子好!彭超凡在忙手中的事。再说买点菜,用不着四条腿跑。
郝大夫也是来自农村的兵。她是因哥哥在部队执行公务时牺牲了,特招来部队当兵了。
郝大夫不是诊断医生,平日在医院主要从事药房发药工作。因为工作不忙,见取药的人又爱唠唠嗑,所以院里的东家长西家短全挂在她那张小嘴上。玲珑婚前就知道她是彭超凡所在自动化站站长的夫人,但玲珑是个不太热衷交际的人,结婚半年从没有主动接近郝大夫,甚至刻意回避接触。
这天迎面遇见,不说话也不行。沉默了一会,郝医生神秘兮兮的凑到玲珑面前,说,小彭这人好相处吗?
玲珑见郝大夫说这话,有些气恼,便不高兴的回说,嫂子,这什么话?小彭好相处得很。
郝大夫见玲珑不高兴,赶紧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呢,也是多事,随便问问,随便问问。说完就不好意思的呵呵的笑着朝自家的方向走去。
自那日开始,玲珑心里便有些疙疙瘩瘩的。对彭超凡的言行举止,便多了一份观察,一份揣测。
十
一天中午,屋里实在太热了,一直呆在卧室的超凡终于被闷热挤出了他的小世界,表情不些不悦,问道,咱家穷的没有一个电风扇?这让玲珑很不高兴,心想:这个家,你带过一根针还是拿过一根线来?便没好气的说,过去我一个人的家,从没觉得热,所以没想过买这玩艺。超凡听出玲珑的不悦,便有些尴尬,想再回屋,想了想又停住了脚步,走到正在用白线勾桌布的玲珑身边,口气轻松的提议道,咱们现在去镇上买一台,如何?
玲珑的不快,在超凡的提议下,很快便烟消云散。她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线屑,便找了件自己喜欢的衣服换上,兴高采烈的与超凡推出自行车出发了。
自行车是一辆黑色28型的。此时已经流行女式斜杠的彩色小巧26型自行车。可玲珑是过日子的人,她想着自己每天基本都是医院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偶尔去镇,也总是要采购些生活用品,这28型车驼载的东西多,跑起来也快。结婚后,她更加肯定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这不,夫妻俩个骑个车正合适,甚至玲珑还在想,将来有了孩子,和别的幸福三口之家一样,自行车前的横杠上正好坐孩子。她边挪车,边想像这情景,不由得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觉得自己渴望的幸福生活就在不远处等着自己。
玲珑将自行车把往彭超凡身边侧,并示意彭超凡接边自行车。彭超凡先是一愣,接着往后退两步,有些惊愕的看着玲珑并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载你?
玲珑见彭超凡如此,比他还吃惊,她收敛住刚才的幸福表情,瞪着不大的眼睛,反问道,这不正常吗?片刻,彭超凡说,能问邻居再借一辆车吗?
玲珑没想到彭超凡会这样来一句,她微张着嘴,直直的看着彭超凡的脸。彭超凡有些慌,赶紧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着咱俩骑一个车,车胎易暴,且一会儿不是要买电风扇吗?
玲珑没说话,她将自行车拽回到自己身边,并麻利的从彭超凡的身边迅速闪过,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扔下彭超凡在原地发愣。
也许彭超凡根本就不会发呆,玲珑边愤怒的瞪着自行车,边悲哀的想:嫁给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错了,他的性格如此的与普通男人不一样,是不是因为小时候经历了大地震?是不是因为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原因?是不是有性格缺陷?当初自己听他的话那么匆忙而草率的结婚,是不是一个大错?
玲珑买了一台枣红色台座,黑色扇叶和叶罩的万宝牌小型电风扇,又在镇上买了两斤剁刀猪肉和一些蔬菜,便骑车往回返。
一路上玲珑仍在继续想着来时没想完的问题,想自己和彭超凡的相识,整个过程除了护士长,还有其他人吗?自己和彭超凡又是谁更主动些?婚房又是自己如何通过千辛万苦弄下的?这些房中的物什自己以是怎么一件件置办弄回到现在这个家的?彭超凡在整个结婚过程,他做了什么?
玲珑越想越糊涂,才过去半年的事,自己怎么都变得迷迷糊糊。是自己不够用心?还是彭超凡比自己还不用心?唉,别想了,真的别想了。懵懵懂懂往前行。日子本该这么稀里糊涂过吧。毕竟自己总算有了自己的家。临进家门,玲珑在心里对自己说。
打开家门,小小的客厅里很安静,玲珑放下刚买的东西,便系上小围裙往小厨房去,却见彭超凡正在收拾自己出门前未来得及收拾完的厨房台面。地上的水渍也被他擦得干干爽爽,这让玲珑心中一软,一路的不快随之烟消云散。僵硬的表情也软了下来。对满头挂汗的彭超凡说,风扇买来了,你去把它装起来吧!
晚上,玲珑第一次和超凡聊了许多,聊她的家乡,童年和在东家带孩子的经历,并说出自己渴望有一个儿子。超凡默默地听着,时不时长叹一口气,用自己的右手轻轻的拍拍枕在自己左侧的玲珑,表示回应,但关于他自己的故事一字未提,这让玲珑又有些失望,郝大夫的话又在耳边想起:小彭这人好相处吗?
望着身旁已经入睡的彭超凡,想着结婚后的夫妻房事,彭超凡没有一点浪漫和柔情。玲珑不否认彭超凡作为男人的勇猛,但每一次都是直奔主题。包括新婚之夜。玲珑以为彭超凡是对性太渴望,因此没太在意。但后来,超凡每次的简单粗暴,让她有些不舒服,于是一次次温言软语的提醒他,甚至捉他的手在她的乳房和私密处去抚摸它,可超凡的手,总向触电一样,很快的缩了回来。然后是当夜再也不碰玲珑。玲珑无语了,从此就任他在自己的身体上自娱自乐,之后再呼呼的睡去。
在遇见郝大夫之前,玲珑对此事并不十分在意,想着:这应该是中国绝大多数夫妻之间的状态,只要超凡这方面还行,就不愁养出个儿子来,或者育个女儿也不错。这就是玲珑的幸福,玲珑的期待。
十一
然而,今天超凡堂姐母子俩的突然而至,还有厕所的那恶心的一幕,让玲珑对这场婚姻失望到了谷底。
玲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她顺着平日周边农民常来医院卖煮花生、茶叶蛋的小道,一直往前走。
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她觉得这样很好。这些年,玲珑一有烦心事,就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
玲珑原不是性格内向的人,可因为出身,还有蛮横自私的父亲,长年对自己的压榨,让她一直自觉的生活在自己设定的阴暗的角落里,其中这条路也是那个角落的一部分。
婚后这半年,玲珑暗下决心,要告别从前那黑暗的生活,在她的内心,努力忘记这条的存在。可是,今天,她又鬼使神差的踏上了这条凹凸不平的崎岖土路,像一个因卖不出手中快要过期的水煮花,泄了气的老农妇,步履蹒跚,而又垂头丧气。
双脚的黑色方口系带金丝绒鞋变得灰土土的,可玲珑仍停不下来,她想这么一直走下去,穿过玉米地,穿过农人种的菜地,甚至走到了不知谁家种的葡萄滕下,她就想这么一直的走着,走着。
突然,一个响亮的女声传了来,大妹子,你是三二四医院的吧?我见过你。
玲珑侧头去找,只见茂盛庞大的葡萄架下,一个皮肤添黑的胖女人,走了出来,朝玲珑走了来,拍了拍俩手的泥土,用浓重的天津乡音说,去家坐坐?
玲珑有些羞涩的看着女人,问,你是?
我是常去医院卖葡萄的杨嫂啊?你不记得我?上回我小儿子住院,正是你给他打针发药呢。
玲珑“哦”了一声,脑子里快速的切换画面,终于想起对方了,只是女人比此前更黑更胖了。
杨嫂,您家住这儿啊?玲珑没话找话说。
是的,是的,来进屋坐吧,真是贵人来了,贵人来了。杨嫂一边热情的招呼玲珑,一边往屋里引。
玲珑忙摆手,说,杨嫂您忙您的,我是闲得到处转转。
杨嫂说,妹子是心里有事吧?不忙,歇会脚,不耽误什么。
玲珑见杨嫂盛情难却,只好进去,屋子不大,收拾的很干净,杨嫂洗完手,端出了一盆蒸熟了的小芋头,招呼玲珑来尝尝。
杨嫂的热情和纯朴,让玲珑的心一下子温暖了起来,孤独的玲珑像遇到了多年的朋友,她没控制好自己,把自己的苦,像倒豆子似的,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杨嫂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妹子,听嫂子的,回家好好过,人这一辈子,就是来受磨难的。夫妻间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糟心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人这一辈子,就是来受磨难的。自小到大,玲珑受的罪少了吗?
回到家,门刚开,臭烘烘的污浊空气迎面扑来,玲珑一阵恶心,她再次冲进厕所,那令人心悸的场景仍在,她愤努的使劲拽了一下悬在自己头上的水箱绳,水“哗”的一声,带走了污秽之物,却没能带走她的烦恼和怨恨。
堂姐母子已不在屋里,他们离开了,为什么不冲完厕所走?玲珑想,是对我的渺视、对抗?
玲珑一边收拾被堂姐娘俩弄脏弄乱的屋子,一边想:我自己便是来自农村的人,为什么一见到这娘俩,我就不喜欢?是彭超凡的自作主张?是超凡的不主动沟能?都有吧。
堂姐走了,彭超凡仍没来电话,这让玲珑心里有些许不安。她知道堂姐一定会打电话跟彭超凡说此事的。彭超凡会怎么想?那只有等他自己来说吧,想到这,玲珑便洗漱上床睡去,她今天太累了,不想,也没力气和精力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