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街定海路
□ 湖 山
一
2014年的秋季,我从闵行迁到杨浦,与定海路毗邻而居。上海人称定海路为“下只角”,意思就是穷人聚居区。颇有一些自嘲意味的是,原先这里有一家铺子,名字就叫“下只角食杂店”。
定海路在上海颇有名气,它的出名也是与穷有关。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女作家程乃珊,写过一本《穷街》的小说,小说被改编为同名电视剧,该剧的外景拍摄地,就选在定海路这边。这部电视剧播出之后,在上海曾经轰动一时,定海路也因此穷名远扬,成为了“穷街”的代名词。
常常有人会说,定海路是最不像上海的地方。全长890米的定海路,南起黄浦江边的定海桥,北至平凉路与爱国路的交汇处。街道两边的房屋,低矮破旧,参差不齐,挤挤挨挨,全部辟作了一间间小店铺,店铺一家靠着一家,从街头一直连到街尾,满眼都是穷街陋巷的面貌,与周围的高楼大厦形成了巨大反差,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在上海市区,仿佛这一整条定海路,与路边的工字型水泥电杆一样,时间永远凝固在了1922年。
每天一大早,是定海路最热闹的时段。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自行车电瓶车、送货的黄鱼车,在人流中缓缓穿行。街上的店铺,各有各的买卖,叫卖声此起彼伏,南腔北调,一派繁忙的景象。一家家早餐店,全都开在街的左边,每家的早点各不相同,烧饼油条、包子馒头、馄饨饺子,一片热气腾腾。一家老字号的生煎店,小小的门脸很不起眼,生意却十分红火,买煎包的需要排队等候。偶尔从店门口缓缓走过,生煎包的香味阵阵扑鼻,给人一种市井生活的温馨。
住在定海路附近,买小菜最为方便。街上的新鲜蔬菜、时令水果、水产肉食,可谓一应俱全,琳琅满目,因此被人称为马路菜场。定海路的菜价,也比别的地方便宜,街上的商户热情淳朴,由于做的是回头客生意,买卖明码实价,不会短斤少两,口碑一向很好。即便是如此,精打细算的上海人,总归是要讨价还价的,这似乎成了当地人的一种生活习惯。那些小商小贩,虽然是本小利薄,但有时也会抹去一丁点零头,以期顾客的再次光临。碰上尖刻一点的上海人,他们便会不温不火的怼上一句:“都这么便宜了,还要还价呀?”
附近的居民来逛定海路,不只是买点小菜,有时还能淘到一些便宜货。锅盆碗碟、被套床单、内衣外衣,价钿便宜到令人惊喜。30块一条的牛仔裤,50块一件的线绒西装,比之超市一两百块的物事,做工质地一点不差。如果逛到波阳路的皮鞋老店,100块钱到手的皮鞋,完全的纯手工制作,样式也一点不过时,还是地道的头层牛皮。
在外人看来,定海路的棚户区,仿佛有些神秘。从乌七摸黑的弄口进去,里面别有洞天。狭窄的小弄堂,只能容一人推车经过,两侧都是低矮的棚屋,这些破破旧旧的棚屋,大都是解放前搭建的私房。灰色的水泥外墙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广告,如同人身上一块块的牛皮藓。
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每户棚屋的面积都不大,于是屋外的弄堂空间,就被充分利用到了极致。许多人家的门边,都砌放着一个水池,水池用来洗菜洗衣,也会用来洗拖把,拖把一溜儿挂在窗户外边。入户门的另一侧,用来停放自行车和电瓶车,或者是摆放一台洗衣机。稍宽一些的里弄转角,也被用来堆放杂物,有些情调的人家,则会种养一些花卉盆景,点缀一下平淡的生活。抬头往上看,屋檐下装有空调外机,头顶上的电线杂乱无章。平行的棚屋之间,透射出明亮的一线天,从屋上伸出的一根根晾衣杆,晾晒着各家的衣服被褥,晾晒物随风飘动,就像五颜六色的万国旗。再往里走,弄堂曲里拐弯,里弄与里弄相连,就像进入了迷魂阵,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二
定海路449弄,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老社区。
上世纪二十年代,日资裕丰纱厂扩张招工,许多未成年的女囡背井离乡,从苏北农村来到上海讨生活,在纱厂里面当包身工。为了解决不断膨胀的居住需求,工厂在定海路边的农田上,建造了几十幢包身工宿舍,这些房子统称为裕丰工房,解放后又成了国棉十七厂的宿舍。
从平凉路进入449弄,马路两边天差地别,一边是高楼耸立的新式小区,一边是衰微破败的大杂院。林林总总的工房,横向联排行列式分布,两条不同朝向的主弄,直通定海路和平凉路,串起十五条狭小的支弄,形成大弄套小弄,主弄套支弄的格局。前后工房之间的支弄,宽度仅仅只有两米,间距靠的有些不近人情。宽敞一些的主弄,成了居民的停车场,小轿车要在里面掉头,都显得十分的麻烦费劲。
这个住房密集的大杂院,挤挤挨挨地住了1600多户。每家的房子都不大,有的人家居住面积,只有区区的9平方米。逼仄的室内空间,床上架床,地上打铺,螺丝壳里做道场,男女老少蜗居一室,几乎没有什么个人隐私。为了拓展生活空间,大家只好违章搭建,于是各种创意应运而生。房前屋后,支弄两侧,是一家家私搭乱建的厨房。搭建明明是违章行为,可嘴上却说的头头是道,美其名曰是为了安全,免得老人忘关煤气,闹出人命悲剧来。还有一些人家,孩子大了要结婚,父母又买不起房子,于是就穷则思变,搭个阁楼来做婚房。
这些过去的包身工宿舍,居住条件十分恶劣,采光通风条件极差。住在楼上的人家,自然会感到幸运一些,倘若是住在楼下,便有一种苦不堪言的心境。工房的底层,地面十分潮湿,到了六七月的黄梅天,屋子里阴湿阴湿,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味。如果遇上一场暴雨,下水道排流不暢,水就漫进了房间。无论住楼上楼下,屋子里都没有卫生间,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居民们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着“红灯笼”,去外边排队倒马桶。
449弄的居民,天天盼望着拆迁。平凉路的大街上,常年挂着一条条横幅,白底黑字的横幅上,写着要求拆迁的文字。拆迁的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老阿姨们便在小区敲锣打鼓,以求引起上面的重视。
住在449弄的居民,是另一种上海人的生活。大杂院的主弄堂,成了小区公共的客厅,茶余饭后的闲暇时间,左邻右舍不约而同,聚在弄堂边上嘎山胡。老街坊老同事,就像是一家人,彼此之间关系热络,无拘无束。坐着聊天的女士,翘起纤细的二郎腿,边玩手机边说笑,不修边幅的爷叔们,穿着背心短裤拖鞋,站在一旁吞云吐雾。他们聊天大声大气,旁若无人,什么家长里短,小道消息,逗笑的段子,牌桌上的输赢,啥事体都能当作谈资,完全没有上海人说话的那种矜持和含蓄。
比起上海的其他社区,这里更像是一个乡亲小社会。住在这里的许多居民,如果往上数三代,他们的先辈都来自苏北的农村,以至于大半个世纪以来,定海桥一带的通用语言,不是地道的上海话,而是盐城与淮安的苏北方言,就连当地的一些老上海人,也能飚上几句苏北话。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是子承父业、女承母业,有的一家几代都是纺织工人。他们似乎有行业内通婚的传统,周边许多纺织企业的员工,多少都与449弄有点沾亲带故。他们住在一起几十年,有着相同相近的生活方式,麻将搓的好、老酒吃的好、蟋蟀斗的好,那在杨浦区是远近闻名。
在老上海人的心目中,啥人都惹不起449弄。他们有着产业工人的体魄,有着苏北人豪横的基因,有着市井生活熏陶出来的痞气,更有对外一条心的传统凝聚力。他们生活在穷街陋巷,自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习惯于用拳头平事,打架是出了名的不要命。坊间曾有传闻:上海流氓看杨浦,杨浦流氓看定海,定海流氓看449弄。旧上海的流氓瘪三,听说是定海桥的,都会吓得望风而逃。就算是虹镇老街的阿混,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撒野。
千万不要因为这些烂事,就小看了449弄,这里曾经也是名人辈出。就是这么一块小地方,不仅出过响当当的全国劳模,大名鼎鼎的足球明星,也出过文革的造反司令,暴发的上海巨富、土豪大亨。人生变幻莫测,历史大浪淘沙,那些曾经的名人,风光了一阵之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沉寂的很少有人提起,因为大家都觉得,他们与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
三
定海路南端的定海桥,是这里的标志性建筑。习惯上人们把定海路,以及周边的波阳路、贵阳路,统称为定海桥。不足百米的定海桥,是上海黄浦江上的第一座桥,桥上中英文对照的铭牌上,显示着“1927”建造的字样。斑驳的老桥,横跨复兴岛运河,连接着定海路和复兴岛,桥的外侧就是黄浦江。
定海桥一带,是中国近代工业的摇篮。优越的地理位置,便利的水上交通,通江达海的黄金水道,使这里成为投资办厂的风水宝地。二十世纪初,随着外资的涌入,一拨投资开发的热潮,在这片土地上风生水起,十多公里的滨江岸线,遍布了各种各样的工厂,使之成为了中国工业文明的发祥地。这里,不仅诞生了中国最早的一批外资企业,也诞生了中国最早的自来水厂、发电厂和煤气厂,开创了民族工业的多个第一,中国人现代生活的面貌由此展开。站在定海桥上,可以看到杨树浦发电厂,这座曾经亚洲最大的火电厂,高大的烟囱依然耸立,犹如一个时代的里程碑。
杨树浦路2866号,是上海国棉十七厂的旧址。这家上海最大的纺织企业,全盛时期有上万职工,工厂生产的龙头细布,以质地优良驰名中外。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纺织业首当其冲,辉煌了半个世纪的老厂,在产业调整中被淘汰,车间关车停产,工人下岗分流,设备被转移到了苏北。曾经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以及纺织女工忙碌的身影,早已成为了历史的记忆。
国棉十七厂的旧址,改造成了上海国际时尚中心。清水红砖的锯齿形厂房,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里面完全是现代时尚的内核,历史与时尚在此对比融合,反衬出独特的艺术性,也更成就了它的前卫性。这里有亚洲第一的大秀场,有全世界最高大上的玻璃T台,上海时装周、大型音乐节、时尚嘉年华、品牌发布会,以及大型的国际车展,你方唱罢我登场。昔日运送棉纱原料的江边码头,也改造成了休闲游乐的亲水平台,凤凰涅槃的老工厂,正在变身为新的全球时尚之都。
从北端走过定海桥,就是复兴岛的共青路。路口桥头,有定海路轮渡码头,渡船依然日夜通行,直达浦东的金桥。渡口旁边就是定海路街办,距街办的不远处,就是著名的中华造船厂。沿着香樟掩映的共青路,可以步行到复兴岛公园,公园的面积不大,是上海唯一的日式风格园林,园中树木繁茂,祥和宁静,不时能听到鸟儿鸣叫。公园里的白庐别墅,曾经做过蒋介石的行宫,在上海解放的隆隆炮声中,蒋氏父子就是从这里,乘船仓惶逃离大陆的。
四
年复一年的期盼,终于成为了现实。一个规模宏大的旧改规划,已经轰轰烈烈的启动,定海路周边的老旧社区,都被列入了旧改的范围,动员拆迁的红色横幅,挂满了每条大街小巷。
进入拆迁倒计时的定海路,街道两边的老房子,写上了醒目的“拆迁”二字。街上的不少店铺,已经拉上了卷阐门,陆陆续续地关门歇业。曾经热闹非凡的老街,已经逐渐变得冷冷清清。以往那些逛街买菜的人,不知道他们去了那里,一下减少了许许多多。还没有搬走的商户,生意也大不如从前,正在做着撤退的准备。
与定海路相连的波阳路,拆迁队伍已经进场,马路上到处尘土飞扬,一幢幢的老房子,有的已经掀掉了屋顶,有的门窗全部被卸下,只剩下一副残破的躯壳。最后的穷街陋巷,即将在定海桥边消失。
定海路拆迁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上海。一拨拨的自媒体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他们拿着摄像机,走街串巷采访,声言要对最后的穷街,进行抢救性拍摄。一篇篇现场报道,见诸于自媒体平台。甚至有人提出建议,定海路应该停止拆迁,原汁原味地保留,为上海留下一份最真实自然的市井风情。对于这一点,定海路的爷叔阿姨们,倒是拎得老清爽,这里不是黄浦区的石库门,完全没有保留的价值。
此时此刻,那些嚷嚷着要拆迁的人,却又变得患得患失了。因为他们知道,拆迁无非就是两种方案:要么是货币补偿,按产证面积给钱;要么就给你房子,异地搬迁到郊区去。对于他们来说,定海路是他们心中的故土,大家都有一种故土难离的情感。何况这里又是老好的地段,无论是工作生活、孩子读书,还是居家过日子,都是非常的方便。然而,他们没有更多的选择:要想住的宽敞一些,只能置换到郊区去。想留在老地方,你的房子那么小,得到的一点补偿款,根本拿不动市区的房子。
穷街即将成为历史,重建之后的定海路,肯定不再是下只角。我期待着旧貌换新颜,也怀念给予过我生活便利的穷街,回味它真实的人间烟火,回味它浓郁的市井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