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虎丘下来,沿河向山塘街漫步。道路偏僻,行人稀少。
迎面走来一个中年消瘦眼镜男,看起来文质彬彬,急匆匆的。
他开口问我是不是从上海来的游客。我说不是。看他匆急的样子,我好奇心起,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问他为什么要找上海人呢。
他摇头叹息了两声说,他刚从观前街过来,在那里被小偷偷了手机和钱包,身上的钱和证件都被偷走了。他说他是台湾人,在上海工作,所以想找个上海人,看看怎么想办法回上海。
我同情心马上升起,问他是否报警。他摇摇头说,唉,这种事,报警也不管用。他丢了钱包和证件,倒也还不失兴致,他双手举着个单反,边跟我说话,边跨到河边咔咔地拍风景。
我觉得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是报了警,也不见得一下子能把东西找回来。我只好说,那你再找找上海人吧,看人家能不能把你捎回去。
他一边拍照,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说着“真倒霉”之类的话。我极力说着安慰他的话。
他突然扭头跟我说:哦,美女,你能不能借我几十块钱呢?
我想都没想就说,可以。
我走到河边,取下双肩包,拉拉锁,从里面的口袋里取钱。
我做这些的时候,他又跟我聊,问我是哪里的。得知我来自山西,他说他去过我们山西的五台山,又举起他的手,让我看他手指上的佛戒、手腕上的佛珠,说他是信佛的。
我边应他的话,边把钱取了出来。
现在消费大多刷手机,所以我带的现金不多,这次出门只带了200元现金。买东西花了一点,剩下的叠成三折放在包里。我打开一看,有张100的,一张50的,一张20、一张10元,另一张5块的,共计185元。
他问我借几十,我想,这人丢了钱,可怜的,干脆给他100吧,这样比较宽松。于是我给了他100。
他拿上100,道着感谢,却又看着我手中那张50的说,美女,你把这50也给我吧。
我虽升起一丝讶异,但像被他催了眠,脑子依然想都没想,马上又说,好的,把50也给了他。
我把手里的35元摊开给他看,跟他说,我得给我留一点,留这35。
他说好的,并对我连声道谢。我说不客气,不用谢。他说他一回上海就还我钱。再次说他是台湾人,在上海浦东工作,叫我以后去上海玩时找他。又说他是信佛的,我感觉他是想让我相信他不是骗人的。
他从包里拿出笔和一本小小的即时贴,叫我写下我的名字和电话,说回去后就加我微信,还我钱。我好像帮了人还要人家回报,谦谦地说不用留了,他却坚持要我留。
我突然起了一念,想回头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可信,于是就写下了我的名字和电话。他说他的手机号就是微信号,但他没告诉我他的手机号,我也没问。
他双手合十,对我连连作揖,千恩万谢,说我好人定有好报。对他的感谢我连连却之,最后,他过意不去,双手合十给我鞠了一个躬。我也赶紧双手合十回了一个躬,两人像对拜一样。
在秀美苏州的古老街道七里山塘的水边,岸边垂柳依依,水中碧波微漾,我俩在那里一迭地打躬、作揖,场面却也有趣,和谐。
他又露出匆忙的神情,说他得赶紧到前面再找找上海人。我想也对,我虽然给了他钱,可以买票回上海,但他没有台胞证,恐怕不好买票吧,他要能找到开车的上海人,便可以把他捎回去。
我赶紧说,好的好的,你快去吧。我们互相扬了扬手,他说了声,美女再见,然后匆匆往前走了。他朝虎丘的方向,我往山塘的方向。
走了一阵,我突然想起来,我包里还有一个新疆大馕,后悔忘了给他一半当饭吃。那几天,我因在外旅行多时,觉得中午在旅游景点吃饭太贵,所以买了个馕当饭吃。
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那人没有联系我。
我的理智渐渐回来了。我虽没数着日子等那人的消息,却开始意识到,我可能是遇到了骗子。
150块钱于我倒不是多大的数字,但我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旅行回来后,我把这件事分别讲给了几位朋友,他们分别有不同的反应,也很有趣。
朋友伊:
我把情形讲了一遍,微笑着问他:你说我是不是遇到了骗子?
伊怒其不幸哀其不争地说:明明就是骗子么!还“是不是”呢!我告诉你,骗子拿上钱,心里不知怎么乐呢!心说,今天又碰到个傻女人!又骗了150!你还后悔没给人家馕呢,别丢人了!人家转头就下高级饭店去了!150可以吃多好啊!再骗上一个,又是150,300块钱晚上就可以住高级宾馆了!说不定还可以泡个妞儿什么的!哎呀,你呀,自己舍不得吃、住几十块钱的青旅,给骗子倒挺大方,还150块钱不是个事儿!我跟你说,骗子全是让你们这种自认为善良的人惯坏的!快自己悄悄咽下去算了,别再跟人说了,丢人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丢了钱呢?你怎么认定他就是骗钱的呢?
伊说:第一,他要几十,你给了他100,结果他还问你要那50,这不明摆着,见遇到了个傻蛋儿,干脆多骗点吗?第二,你已经给了他150,足够他买票回上海了吧?他干嘛又跑到前面继续找上海人去了?你自己就是从上海坐高铁到苏州的,高铁票多少钱?汽车票多少钱?这明明就是个骗子嘛!
哎哟,他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前两天从上海坐高铁到苏州,车程半小时,票价34.5。伊分析得很有道理呀!他咋那么聪明!我笑道,那你说他为什么要当骗子呢?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也不像个坏人啊。
伊脱口而出:人家这辈子来就是干这个的。
我觉得他这句话很开悟,骗子这辈子就是来体验行骗的,每个人都是来体验自己的生命的。
我问,那当时我应该怎么做呢?
伊说:你可以陪他报警、帮他报警、或帮他买张回上海的票,哪怕再给他20块钱吃碗面,或请他下馆子吃顿饭,这都没问题,关键是不该他要多少,你给多少。
伊说的对,这是理智的做法。
跟同事小美讲了,小美说:
我出门旅行遇到陌生人搭讪,就告诉他们个假名字。我给自己起了个假名叫王芳,有一次在路上认识了个陌生人,我就告了他这名字。后来团队集合,他远远地喊“王芳!王芳!”我在前面听见,也没反应过来,心说他喊谁呢?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喊我呢。起个假名,未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
我们一起大笑。我觉得小美实在聪明可爱,于是我说,好吧,我以后出门也叫王芳吧。哈哈!
小美小嘴一撇,做娇嗔状说:亲,150块不算什么,没把你丢了就好。以后咱俩一起出去时,我拿根绳把你拴住,别把你丢了。
我笑道:好!就拿那种子母绳,一头拴在妈妈手上,一头拴在孩子手上的那种。
哈哈!
跟女儿讲了,女儿又爱又怜地笑道:
哎呀,妈妈,小可爱,你怎么这么天真啊!属于那种“人家把你卖了,你还认认真真、兴高采烈地帮人家数钱的人”!
跟好友仙仙讲了,她笃决地说:
亲爱的,没关系,你不用纠结是不是上当受骗了,因为你不能确定他是真的丢了钱,还是骗你的。假设事后知道他是真的丢了钱,而你当时没给他这150,过后你又会后悔内疚自责。与其不给,不如给了。所以,给了是对的。我觉得你没做错,不用纠结亲爱的。
跟闺蜜红红讲了,她是一位心理学探讨者,她理智而逻辑地问我:
关键不是探讨那人到底是不是骗子、他为什么要骗人。关键是,你反复跟人讲这件事,说明你一直放不下这件事,耿耿于怀这件事。你得问自己,你为什么放不下这件事。
我知道她说的对,这也是我觉知到的。外出旅行一个月,旅途中有很多有趣的见闻、逸事,我不讲别的,单单把这件事反来复去讲给好几个人听,说明我心里确实放不下这件事。
起初,我以为我是心疼那150块钱,因为我有匮乏感、不安全感。后来发现不是,或者说这只是最表面的原因。
在深度内观中我感受到,这件事一直没放下,是因为,内在有个无形的声音一直在评判我说:你太蠢了!你怎么能那么蠢!那么明显的骗术你都看不出来!
啊,这个批评太令我难受。150于我确实不是大数字,我少了这150也能活,完全不影响生活。那人得了这150也不能令他今后永远富足,彻底改变他的生活。我所忐忑不安、心里不踏实的,是从小被批评的习惯——家庭、权威说:你怎么能那么蠢?
在这件事上,我回到了孩子的心智里。
啊,别再批评我!如果这件事是蠢的,那么,我是可以蠢的!愚蠢聪明、对和错,只是人的观念。生活于我,也是一场体验,我在对错里学习成长,因而也就没有对错。总有个从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
在那人向我要钱的那一刻,我虽然被他的可怜与表面的文质所迷惑,完全照着他的要求去做了,像个傻大姐儿一样,但我心里,却还是有一丝的怀疑闪过,怀疑他是不是骗钱的。
但一来,我曾下过决定,只要人向我要钱,就证明他自认为是没有的、贫穷的、匮乏的、不够的,我多多少少要给一些。二来,我愿意付出信任,去相信人们所说的话,哪怕是陌生人。
只是这一次,信任在这里丧失了,我没有收获到预想的信任。但这也是收获,我从中学到了东西。
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可能还是会给,但可能不会给这么多了、不会给这么快了。会理智些,想想后再做决定。或者,我会像朋友教的,陪他报警、或帮他报警。
而朋友们对此不同的反应也很有趣,大家就像盲人摸象,每个人都说了真理的一部分。一件事情有多种、不同的解读,可能它们都是有道理的,都是正确的。
时间过了很久,再不写细节都快忘了,但苏州山塘河边,垂柳轻拂下那短暂的一幕,却成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在背景里散发出越来越淡的戏谑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