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心情,应该是2004年左右的旧文字。
前言:有智者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是我相信,如果人类因此而停止了思考,那么缔造了人类的那个上帝,一定会因此而悲伤的。而无论那个我看不到的上帝是笑或者悲伤,我都还得为自己这偶然而且卑微的生存继续思考。
一个月前,心绪低落到零度以下。
年少的时候曾经从佛书和禅理里为自己过敏的心灵寻找过解药,而神经症的西药——精神分析学竟然也声称自己与禅是异曲同工,无非是帮助你窥破被遮蔽的真实的历史与欲望,获得心灵的宁静。所以,那时候自以为找到了最有效的药物,在后来相当漫长的岁月里,我就靠服用阿兰那(梵语,意谓宁静)剂获得了身心的安宁。
后来读惠特曼,读泰戈尔,读奥修和纪伯伦,甚至尼采,我都可以轻松地将它们纳入禅的系统里。阅读是禅这棵树自我更新,叶落叶生,树在成长,但还是那棵原来的树。
在我现在看来,禅是一门非常特别的语言学,而它的要义,莫过于洞察语言之游戏,窥见语言下面本真的存在,以及生活于当下的真实中这简单的几条。另外的诸如空,无,静等佛教的其它关键词,总未能触及它最动人的地方。
然而我终于认识到,禅这门东方的语言学与西方的语言学之差别,正在于禅仅仅满足于认识到语言是一人为的符号系统,它并非真理本身,并非真实的存在,从本质上讲,它仍然停留于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认识上,它在认识到语言并非真实的存在之后所做的,仅仅是拒斥语言。于是走到极端的认识,就将人复归于动物(复归于婴孩),这时候,禅与无,与空结合大一起,成了生存的一大麻药。
可是,除了语言我们还有什么?伽达默尔的那句话,正好与禅相反,道出了西方语言学与哲学在窥见到语言是一符号系统后对语言的积极态度:“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除了语言以外,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的存在是符号性、语言性的存在。如果说人类是一语言系统的话,个体的生命就是这一系统中的言语行为。西方煌煌巨著无非是表明:只能凭借语言,我们才能一点点地接近存在的真理,除此以外,没有其它的途径。
“最冷酷的压抑、最有说服力的平静或最温暖的自我满足,是对世界和自己的成功谎言。”(恩斯特·贝克尔)禅与佛,奥修不入道的追随者们所做的,其实就是服用这些精神的麻药,将自己等同于动物(也许他们喜欢的是草木,而不是动物这个词——真是奇怪,他们其实挺在乎语言的)。
当年,禅为我编织了一套严密的防毒程序,它具有极强的解释力——就像是王水那样,能够溶解绝大多数事物,将所有矛盾化为一团浆糊。但是,生活的风霜总是要渗透每一个存在的漏洞里,许多美妙的谎言其实经不起一个小小的“操作失误”。就像当年我妻子脚拉伤休假一个月,马上戳穿了一所堂皇的私立学校内在纯商业本质,禅这块补丁终于无法修补生活中越来越多的漏洞。
其实街上走过的菜色的携妇挈幼的一家三口,就从来不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可以解释得了的,只是我以前视而不见,以为自己的那一块钱,能够拂净自己心中偶然遭遇的尘埃罢了。但当我自己站在风尘之中,以乞人之心求乞的时候,我知道富人、贵人与闲人们的语言游戏,未免做得太漂亮太华丽了些。
当然,我无意指摘乔达多·悉达摩,以及慧能或者奥修,从本质上讲,他们是天才的艺术家,他们创造了一套完美的解释方法,从而释放了自己的生命力——他们的行动是自己存在的悖论,他们的辛苦与创造,其实违背了自己所创造的那一套“无”的游戏。但是,那些只知道购买一套现成的方便的谎言系统来麻醉自己的徒众则多少有些可怜,他们将假戏看成了真,忘了自己的屁股确实还坐在冰冷的泥地里。
只是,咬破自己的茧是一件太危险的事,尤其是如果你已经在这茧中作了十多年的蛹。
我在这篇文章的开头说“心绪低落到零度以下”,就是指在持久的剧烈的动荡平静下来后,蜘蛛发现网彻底地破了,我发现禅这件温暖的外衣彻底地湿了。
病毒入侵,系统崩溃。
其实这病毒也仍然产生于心灵的内部:一方面,你需要用清醒的痛楚来创造全新的作品,另一方面,你必须继续服用麻药来逃避无法承担的存在的虚无。而当生活的处境逼迫你无法自欺,禅也就快成了失败的初恋,只宜存在于美好的回忆中了。
是的,这茧,毕竟是我自己咬破的,是我自己挣扎着从温暖的茧中出来,站立在岁末的冷风里的。
突然地,明白了凡高的《向日葵》中的痛楚,生命力因过度的旺盛而扭曲着,而这已经是生命终点前的怒放,这一次绽放之后,是永恒的沉寂与死亡。
大多数静物画,多是试图用颜料将必死的物、必逝的景锁定在画布中,人为地制造一种永恒。但凡高的画却揭示了静物背后的死亡,和死亡之前的生命畸形的美丽。
但凡高只是表现,只是将感性的生命天才式地泼洒在画布上,他揭示了真实,但无法超越这真实。所以,认识到真实的存在处境只能让他疯狂,在极度地痛苦中割掉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用幼稚的谎言欺骗自己,把这活生生的真实的生命视为毫无区别的四大,视为同一分子与原子的简单构成;但我也不愿意因为窥见到无法承担的真实的存在而就此疯狂。
我必得找到一条道路。
其实有着现成的道路,解脱之道(路)不想走,还有另一个拯救的道路:信奉一个痛苦的神,将自己奉献给至高无上的上帝。
我是相信一定存在一个无可描述的“上帝”的,他也许是人的形象,也许是自然的力量,这已经远远超出我的认识能力,对之我只能敬畏与沉默。
但是,基督教徒们向我描述的那位上帝总让我有些狐疑,化水为酒与肉体复活等神迹如果不是象征就只能是谎言。如果在我被无神论清洗头脑之前接受了某种宗教,让它成为我存在的基础与命运的象征,那么我需要做的,就是通过对这一象征体系的再度阐释,重新跃入至高的信仰中。但是,让一个被无神论清洗过的人为了逃脱生存的危机而说自己相信神、相信上帝,这不是一种对他人的欺骗也至少是对自己的一种欺骗,这只是将宗教当成一桶后遗症极小的酒,并让自己沉醉于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