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秦评:
出奇制胜,但奇招亦是平常来。刘川学佛,诗多禅修,禅修不是指禅语、禅境,而是诗歌逻辑。如同公案一样写。奇思妙想中是深厚的思想。舒朗笔锋里常图穷匕见,图穷匕见即是一切的结局。千钧之力全压在结尾,但引而不发,始终保持弹性。“它们其实一直/都是被强行捆到一起的”。群体意识,主体转换。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圆润无痕。伊沙名言“事实的诗意”,在该诗里表现无遗。我曾论及“事实的诗意”时说,事实的诗意只在连续中。完型美学家说,整体具体,部分抽象。不仅抽象,还主观想象。史蒂文斯的《观察鸫鸟的十三种方式》,即碎片叠合成整体的写作。“事实的诗意”,不仅是连续的,还是比较的。比较见真知,表象和本质之间有差异,甚至南辕北辙,“事实的诗意”即在差异中彰显。譬如伊沙写的“三八线”,刘川写的“礼炮”。三八线,在人意识里,是剑拔弩张,充满焦虑、压力的,但事实却是自然保护区,安静祥和。礼花,在我们眼中“自由自在飞去,灿然开花”,但事实却是,它们一直被强行捆绑。表象多来自人的视角,本质多来自物的视角。毫无疑问,人就是对“事实的诗意”最大的遮蔽。去弊必须从人开始。一双看穿生活百态的火眼金睛,对写诗来说,至关重要。
《脱掉》
左秦
把下肢脱掉
胯部、腹部、胸部脱掉
脖子脱掉
下巴脱掉
嘴唇脱掉
鼻子脱掉
额头脱掉
大脑脱掉
头盖骨和头皮脱掉
最终把眼睛也脱掉
只留下两滴眼泪
彼此相看,无语凝噎
一起吧嗒落在大地和虚无上
其实大地和虚无也被脱掉
左秦评:
常听人说某某九零后天才。那么,诗人的天才是什么?语言敏感度,生活纵深读,修辞炼金术,迥异思考术?天才之作常有,天才之人不常有。虽然我也常说某某天才、天纵之才。但实际上,天才与否,被授予者心里清楚。
我不天才,但训练有素。满腔热血,全部用来推诗歌大门,甚至连登堂入室的力气都没留多少。作为诗评人,深知独特的重要性。赤手空拳、单枪匹马,难写出好作,必须有趁手的兵器、会打组合技能。某外国美学家说,风格即灭亡。他后又说了一句,无风格,连活都没活过。对于风格,我有一个概念叫做:前缀。所谓风格,即加前缀。我可以自称为肢体诗人、口语诗人、意象诗人、玄学诗人等。每个前缀即风格。但,如若对诗有更深了解,会发现,写诗就是在间隙里写,间隙是肢体、口语、意象、玄学等的间隙。好诗人即把间隙做大做强。写诗如行军打战,必须得有大本营,无大本营者孤军深入,很容易被包围剿灭。大本营者,即诗人的思维和立场。譬如我,什么风格的诗都会写,但其诗歌思维和立场是大体不变的,这是个人属性。作者标记,要像印章一样,印在作品上。
这首《脱掉》,很左秦的作品。肢体写作,连续构思,后缀排比。由身体入玄思,由实体入虚无。步步为营,清晰明了。无花架子,肌质与结构一体。
肢体写作,受到不少非议,首先。新东西,必然有各种问题,其次,新东西新美学,旧美学者,无法理解,用传统一套理解,误差很大。新奇异质,异象纷呈,皆是我的优势。不可模仿,模仿者即成左秦而非他自己。
命运
宫白云
灯火通明
却一头撞到黑暗
无数的创伤
被半空的海水一遍遍浸泡
一颗心,八瓣花朵
在虎狼中出没
崖口的麻雀衔着青草
我衔着一根筋
我们都愿意就这样
一个筑巢
一个奔赴
老去的夕阳挂在睫毛
与早晨的太阳
一样金黄
2017-8-8
左秦评:
点评诗评家难度比较大。如果诗评家点评诗评家,难度更大。毕竟都自成体系,碰撞和摩擦一定不少。
宫白云,成名已久的诗评家,评起诗来,云淡风轻,但暗藏玄机。实战经验多,非吾等后辈所能企及。
常认为,诗评家一定得会写诗,无写诗经历,怎能深入到被评者的作品里。诗评也是创作,是比诗歌更向内的创作。
宫白云的诗,偏学院,雍容华贵、优雅自在。经营于意境,静息苦心。碎片叠合成整体,逻辑与非逻辑,保持一定浓度。小处尽善尽美,大处留有破绽,所谓留白,所谓引读者深入是也。
《命运》,写得金黄但又创伤,金碧辉煌之宫殿里是与鹦鹉对话的宫娥。在天地人一体、道法自然之时,个体融入群体,进行群体性抒情。“崖口的麻雀衔着青草/我衔着一根筋”,句式对称但语词不对称,有古典对称美但又错落有致,不至于僵化。麻雀和人,铺成一张网,网影即下文“筑巢”、“奔赴”的生发。二元思维,在哲学、美学里常见,二元思维常辩证。用在诗里,却显得危险,危险又富有挑战性。二元本来是对立统一,但朦胧诗传统是对立为主。对立乃介入,刀光剑影。统一则不然,浑圆沉郁,更显深微。宫白云这首,前半部分写得极为精彩,而后三行,则比较说理。“说”不新鲜,“理”不新鲜,就意味着说理是失效的。不过幸好铺垫得当,也不至于过于突兀。
隐居
左拾遗
四十五岁那年。有钱没钱,都应辞职归隐
择一处风水,筑庐而居
门口,要秒杀江湖
可放生,荷塘一口
内心平静。手持寡欲,勤扫微澜
屋后,应有山,有竹
远处,有清风送来
晨钟暮鼓。上山的路,自己提起了前程
拒绝入仕的光阴
一个人学会,酿酒
放牧;简化
生活,像简化汉字;口诵陶诗
腰缠闪电
在哑语里,投奔
自在。偶尔,邀三两个好友
至寒舍,围棋、说禅,不醉不归
进门时,无需将手机
窃听器,提防或小心,拿出来
交由娘子保管。山中
月明星稀,整夜
适合闲言碎语。“官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左秦评:
左拾遗,名字很朝花夕拾,一看便知擅长于从往事里汲取诗意。左拾遗,是一个富有节奏感的诗人,长短句觥筹交错,仿佛富有自然气息的人间饭局——我说的是,自然与生活,相互依存,仿佛八卦图,阴阳鱼交缠。不偏颇,全面、冷静。
这首《隐居》,读起来像快板。铿锵有力,短句掷地有声。短句联合而成的长句,又像僧人拿着的佛珠,一颗颗把玩,念念有声。
妙句新思,俯拾即是。譬如“简化/生活,像简化汉字”、“口诵陶诗/腰缠闪电/在哑语里,投奔/自在”……
当然,我最喜欢的是,活泼可爱、生动自然的结尾:“官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起初的氛围和节奏,全被打破。作诗痕迹,在此春风化雨、雨入池塘,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