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凡人期待的忒修斯再次出海前往米洛斯迷宫,找寻弥诺陶洛斯的身影。
重叠错置的高墙,扑朔迷离的回廊,魑魅徘徊的角落——忒修斯已记不得和这怪兽较量了多少次,有一次是在错综复杂的城堡外围,他拼尽全力也未能入内;另一次是在枝繁叶茂的树林顶端,他追寻化身男爵的弥诺陶洛斯的身影直到陆地尽头;还有一次是在一艘名为“弗吉尼亚人”号的客轮上,一次是教堂阴暗的钟楼角落,一次是荒无人烟的孤岛……甚至有一次是在花团锦簇的旧宅阁楼。
但这次不同。
渐起波澜的海面慢慢耸立起一座特立独行的建筑。忒修斯在阳光下虚起眼,发现那是一座古老的灯塔。
灯塔,一个拥有多重寓意的巨人——从遥远时代的法罗斯岛到现代主义先锋笔下遥不可及的梦想终点——白天漠视陆地上人们向往而畏惧的目光,夜晚独自与时而狂怒时而冷漠的大洋抗衡,亘古不变立在水天之间,完成自己永不终结的孤独事业。
一只海鸥在短暂休憩于塔底栏杆时被突如其来的碎浪袭击,惊魂未定冲上云端,喧嚣着环绕塔顶飞翔。
忒修斯远远望见这鸟与塔的暗影,未察觉自己已进入一轮新的循环,进入一个黑白光影沉淀、流溢如默片的故事。
一个诞生于克里斯多夫•夏布特笔下的,充满海浪绵长拍击声的、自我救赎的故事。
自神话时代起,这英雄与怪兽较量的结局已确定无疑。可悲的半兽人承受着世人鄙夷、畏惧、仇视的目光,又有讲故事的人恶意诽谤,只能躲藏于迷宫中心。那里仿佛天使的蛋,生着一层绝对安全的壳。
“至少在他的迷宫里,没有人烦他。”
外界的光影投射到迷宫墙壁,声音从石缝间漏入,牛头人依靠这些微弱的信息揣测宇宙的形状。他的大脑在有规律的海浪声中不断想象,根据零星的线索和有限的知识一点点演绎出“真实”。
“真实”里,身着铠甲骑马冲锋的骑士化身半人马;第一个登上月球的宇航员变成百无聊赖坐在月面的普通人;蘑菇在人们身上自然生长;而天上降下网球,滴滴答答砸到行人撑开的伞上。
这些虚构的幻象间,只有一件事是怪兽确定的,那就是“自己是怪物”这个事实。只有在“怪物”这个概念上,浪漫的想象力死亡了。
“灯上的凸透镜在乌黑的海面上投射了一道巨大的三角形光亮,在这以外……眼光所及,完全是远远的一片神秘而可怖的黑暗。但这遥远的黑暗好像在向着光亮奔来。长列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从黑暗中翻滚出来,咆哮着一直扑奔到岛脚下,于是喷溅着泡沫的浪脊,在灯光中闪耀着红光,也看得清了。潮水愈涨愈高,淹没了沙礁。大洋的神秘的语声,清晰地传来,愈加响朗,有时像大炮轰发,有时像森林呼啸,有时又像远处人声嘈杂,有时又完全寂静……听到了长叹的声音,或者也像一种呜咽,再后来又是一阵猛厉的大声,惊心动魄。终于海风大起,吹散了浓雾,但却带来了许多破碎的黑云,把月亮都遮没了。”
阅读《灯塔》,看着水天交接出灯塔的剪影,想到了显克微支在《灯塔看守人》里对夜与浪潮的描写。
这个故事的设定可以追溯到古老的迷宫原型,迷宫作为核心,是一种对困境的隐喻。忒修斯走进去何其困难,而更难的是让牛头人弥诺陶洛斯从迷宫中逃出来。后来,很多艺术作品都企图对这个两难困境给出模型并寻求答案——一个只能行走在树上的人,一个只能生活在船上的人,一个只能隐居在古堡的人。这些人要么因世俗成见,要么因自身心障,不得不躲在重重隔绝的迷宫墙后。于是,迷宫化作森林、客轮、古堡。而在这些故事里,总会出现一个角色——神话里的英雄,童话里的骑士或天真浪漫的少女——打破这层壁垒找到躲藏在核心的怪物。
接下来的发展分成两支,要么怪兽被闯入者彻底击败,要么闯入者侥幸逃离迷宫、永不回头。这就是自古诞生的迷宫问题固有的两种解法。
夏布特并不满足于此。
怪物真的是生来就残暴凶险,该被击杀或永久封印吗?如同忒修斯半神的身份追溯起来困难而矛盾,弥诺陶洛斯诞生成如此就一定是他本身的过错吗?忒修斯呢?只因为不是怪兽,就一定是正确的、正义的吗?为什么单独的个体非要在大众预设的条件下牺牲自己的“独特”?在这样的质疑中,《迷宫》的视角从启程的“忒修斯”悄然转移到隐居的“怪兽”身上。在黑白交织的线条中,怪兽可爱的一面在日常的点滴中逐渐显露——收集来自海外世界的零碎信息,凭借一本字典想象大洋彼端的样貌,与饲养的小鱼对话,做鬼脸,最重要的是——发自心底渴望变成普通人。
为此,怪兽相信神灯精灵的传说,擦遍了灯塔上能找到的所有“灯”;怪兽在朦胧中遇到仙女,许下的唯一愿望投射上镜子:并非英俊王子,仅仅是一个普通人逐渐苍老的脸……明知道一切——哪怕那最渺小的愿望——都是徒劳,怪兽还是发自内心摸索着迷宫的墙壁,一步步奔向光亮处,最终发现不过是来到灯塔边缘,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而彼岸,或许是永恒的虚无。
如果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深重的怨气和无奈。可是别忘了,有一个人还在抵达的路上——忒修斯,那个沉默寡言的水手,对灯塔及里面的怪兽产生了宿命般的好奇,而这好奇隔着厚重的迷宫传递入内,汇聚成一个念头——
“你,到底喜欢什么?”
这亦是夏布特对读者、对自己、对生命的质问,意志的流动方向、人生的幸福、前进的目标……是什么?这是个相当困难的问题,难到那么多哲学家都为之皱眉、叹息。世界是演绎的,还是经验的;是印象,亦或错觉;是记忆,亦或想象;是不断收敛的线索,还是持续发散的螺旋……
怪兽沉默,思考,望着波涛起伏的海面拼命想着。
然后突然领悟。
喜欢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他自始至终所渴求的,是对自身这一存在的认可,是亲眼确认存在于这个宇宙的自己——
以及包容了自己的这个宇宙、这个“世界”的景象。
在这一次的相遇里,忒修斯尝试找出关于迷宫的第三种解法:既不是顺应世俗的期待走入迷宫,亦非因恐惧和冷漠而逃离怪兽。
这次,他要将阻隔内外的这堵迷宫高墙彻底消解。
于是,他把阿里阿德涅的线团向上用力抛掷。包含世界万物图景的丝线在迷宫上空扩散出梦幻的极光,而弥诺陶洛斯最终伸出手,抓住线的一端。
他一点点,从迷宫、从困住自己的这个监牢中走出来。
夕阳中,“怪兽”笨拙登上象征救赎的“大丽花”号。无论“英雄”,“怪兽”,还是小船,剪影全在波光粼粼的海面被压缩扭曲成分辨不清的统一体,一点点移出画框,向着远离混沌的自由之境缓缓驶去。
《灯塔》是一部拥有迷人魅力的漫画,适合所有被困在自己生活构筑的迷宫之内的“怪兽”们。恐怕任何对剧情的概括性叙述都将使没有亲自阅读过全书的听众兴趣大减。而真正翻过这三百七十六页后,一切都不同以往了。也许,合上书本的那一刻,走出迷宫的勇气之火会悄然在你心底燃起。
请用自己的双眼及心灵,去确认《灯塔》的景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