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西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
剑南道以南地区，大都已细雨绵绵一月有余。益州素来湿潮，加之梅雨未断，处处可见这般院上青瓦映苍苔，庭里绿砖连绿衣的景象。
青砖巷内，中年男子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边肩上背着一个檀木的药箱，脚下一步步踏出细细的水花独自回府，月白的衣角扫起阵阵清风。男子名为郁李仁，益州城内小有名气的医生，长身玉立，形貌昳丽，却丝毫不显轻浮，眉目疏朗，不失稳重。这般天气路上不怎么见行人，他步伐沉稳，不疾不徐间，竟已到了府前。
郁李仁在门前收了伞，抓起铺首衔环轻扣了两扣，停下手来，静立等待。不一会儿，“吱呀”的开门声长长传进极静的巷落，和着瓦顶落下的雨声滴答，久久未曾消散，平添了几分冷清。
“师父回来了——”
小徒儿郁金拉开门来，连忙欠了欠身，将郁李仁让进了门内。
“今日可查过库房，药材可还完好？”
“师父吩咐后，皆以悉数分门别类归置于木箱内，少数还加以石灰木炭等吸取潮气，药柜也重新差人来漆过了，今年的防潮事宜都已完备，药材保存尚完好，师父大可放心，无需忧虑。”郁金接过师父递过来的药箱，把油纸伞倒插入门后的木桶内，得意地说道，字语间有一丝许的邀功，仿佛就等着郁李仁夸他了。
郁李仁哪能看不穿他，轻笑了笑，不置可否，向前走去。郁金吃了瘪，赶忙追上前去问到:“师父，小师父的咳疾如何了，你这次去为她诊治，怎的两日才回？益州城可有这么大，一南一北走这一趟，郁金去送趟东西半日也便回来了，你这次去为小师父诊治，需得两日功夫，难道是小师父顽疾更重了？”
前几日接到威灵仙带消息来，说是吴茱萸小师父近日来身体欠佳，咳疾又犯了，师父便与她一同前去探视，不曾吩咐要多停留几日，却回来得这般晚，到不知小师父可还安好。小师父对待郁金可不薄，她旧疾又犯，自己心里自然担忧。
郁李仁没立刻回他的话，兀自跨进前厅，直直走去，只见堂上一张檀木桌上供奉着一牌位，上书:爱妻秦艽之灵位，牌位前糕点瓜果，皆是新鲜，可见一日一换，不得半分懈怠。灵上挂以一幅画像，画中女子看似年方二十余许，一身青纱罗裙，青丝蛾黛，眉目间眸情似水，唇齿间似有呢喃细语正欲倾吐，是为佳人，但却活在这灵上的画里，不免让人惋惜。
秦艽正是郁李仁的结发妻子，花样容颜，面绣芙蓉，性格也温良贤淑，如同月光秋水，皎洁灵动。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朝起共赏庭前花落，月明携手院上听风，好不恩爱。无奈红颜薄命，已香消玉损多年，二人也不曾有一儿半女，中年的郁李仁未曾续弦，独身而居。
郁李仁燃了三柱香，一如往常一般温文尔雅地插入灵前的龛里。晨起为师娘上香是师父多年来的习惯，就连今天出门不曾在家也是进门即刻去上香，并且出门那日便嘱咐郁金每日打扫灵位，点心也要记得每日都撤下换上新的，郁金可不曾敷衍。
郁李仁对着画像注目片刻后抚了抚袖，转身对郁金说:“茱萸应是无大碍，你明日送些后园新采下的鲜枇杷过去，再带上上月何叔送过来那罐蜂蜜，嘱咐小灵仙将枇杷去皮去核，捣碎后放入锅中小火慢慢熬制，粘稠方可，中途加入蜂蜜去除酸味，熬成膏体后取罐装起来，一日半碗送给茱萸分三次喝下，便可润肺止咳。”
郁金边答应着边嘟囔:“小师父也不是外人，早些年也在府里居住，如今搬去城郊，今日让我送去个这，明日又让我送去个那，徒儿奔波的鞋都多坏了几双，照我看，倒不如让小师父搬回来。依我看既然师娘生前与小师父关系最为密切，如今师娘没了，你和小师父都寂寞，倒不如住在一起也好有个说话的伴……”
“休得多嘴，你依我吩咐明日早些送过去便好，其他的勿要多言。”郁李仁打断了郁金喋喋不休的嘴，吓得郁金悻悻地避了出去。
这些年师父和茱萸小师父倒也联系密切，可一提到让小师父再搬回来住，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师父就坏脾气不断。郁金倒也不知道当年茱萸小师父搬出去的原因，想来是秦艽师娘的离世让她心伤不已，留在此地徒添睹物思人的愁绪，干脆远远的走开些。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两家三天两头的互相送东西，倒苦了自己和威灵仙那个小丫头，两人都想着撺掇小师父搬回府里。
既然师父不爱听，他也便不说了，干脆远远去药房躲着看方剂，也省的一会儿还有其他事差遣。
郁金走开后，郁李仁在堂前的座椅上坐下，顺手拿起茶壶，里面空空如也——这小子，定是没料到自己会回来，热茶也没添上一壶，也罢。
今年的梅雨倒是下得格外的久了，快有两月不曾见过云开，从轩窗看出去，庭院里的芭蕉叶被日日夜夜的细雨打得垂头丧气，还好让郁金去收拾了库房，不然药材一旦着潮发霉，便都无用了。
郁金这家伙自以为较前些年年长了懂得多些了，其实不过还是一个小子，擅自做主管起自己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自己也不是未曾想过让茱萸搬回府里住，两人也好的有个相互照应，可二人心中各有千秋，茱萸不愿意，他也不好再提。
这个梅雨天，倒是像极了秦艽走的那一年啊，又长又湿，闷得人心里整日郁郁不乐，艽儿最后都没能看到一日晴天。
怎的又想起来了那些过去，不断地提点自己不去想的，思绪万千却豪不受控制，说来便来，挤得头昏脑涨。
自己身为杏林医者，治好了多少顽疾，却独独没有法子治好自己心里的郁结，想来茱萸也是吧。
自古感情之事，一怕世情薄，二怕人情恶，可偏偏自己此番却怕缘分造化弄人，眼看着雨打黄昏花尽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