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的境界/余光中
文人简介
余光中,当代作家、批评家、翻译家。出生于南京。祖籍福建永春。母亲原籍江苏武进,故也自称“江南人”。他的作品我们都曾在小学接触过,
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的创作,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被誉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现已出版诗集21种,散文集11种,评论集5种,翻译集13种,共40余种。他的《乡愁》一诗传流华人世界,其他如《乡愁四韵》与《民歌》等,也很流行。
文摘欣赏:
据说秦始皇有一次想把他的范围扩大,大得东到函谷关,西到今天的风翔和宝鸡。宫中的弄臣优旃说:“妙极了!多放些动物在里面吧。要是敌人从东边打过来,只要教麋鹿用角去抵抗,就够了。”秦始皇听了,就把这计划搁了下来
这么看来,幽默实在是荒谬的解药,委婉的幽默,往往顺着荒谬的逻辑夸张下去,使人领悟荒缪的后果。优旃是这样,淳于髡,优孟是这样,包可华也是这样。西方有一句语语,大意是说:解释是幽默的致命伤,正如幽默是浪漫的致命伤。虚张声势,故作姿态的浪漫,也是荒谬的一种。凡事过分不合情理,或是过分违背自然,都构成荒谬。荒谬的解药有二:第一是坦白指摘,第二是委婉讽喻,幽默属于后者。什么时候该用前者,什么时候该用后者,要看施者的心情和受者的悟性。心情好,婉说;心情坏,直说。对聪明人,婉说,对笨人只有直说。用幽默感来评人的等级,有三等。第一等有幽默的天赋,能在荒谬见幽默。第二等虽不能创造幽默,却多少能领略别人的幽默。第三等连领略也无能力。第一等是先知先觉,第二等是后知后觉,第三等是不知不觉。如果幽默感是磁性,第一等便是吸铁石,第二等是铁,第三等便是一块木头了。这么看来,秦始皇还勉强可以归人第二等,至少他领略了优旃的幽默感。备注(秦始皇一个皇帝他万人之上怎么可能是说相声的呢)
第三等人虽然没有幽默感,对于幽默仍然很有贡献,因为他们虽然不能创造幽默,却能创造荒谬。这世界,如果没有狂(妄)人的荒谬表演,智者的幽默岂不是失去依据?晋惠帝的一句“何不食肉糜?”弄得后来中国人够笑了一千多年,普惠帝的荒谬引发了我们的幽默感:妄人往往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牺性自己,成全别人,成全别人的幽默。
虚妄往往是一种膨胀作用,相当于蹚螳臂当车,蛇欲吞象,幽默则是一种没那些(deflationary)作用,好像一帖泻药,把一个胖子泻成一个瘦子那样,可是幽默不等于刻刻,因为幽默针对的不是荒谬的人,而是荒谬本身。高度的幽默源自高度的严肃,不能和杀气、怨气混为一谈。不少人误认尖酸刻薄为幽默,事实上,刀光血影中只有假,并无幽默。幽默是一个心热手冷的开刀医生,他要杀的是病,不是病人。
把英文humour译成幽默,是神来之笔,幽默而太露骨太嚣张,就失去了“幽”和“默”。高度的幽默是一种讲究含蓄的艺术,暗示性愈强,艺术性也就愈高,不过暗示性强了,对于听者或读者的悟性,要求也自然增高。幽默也是一种天才,说到幽默的人灵光一闪。绣口一开,听幽默的人反应也要敏捷,才能接个正着。这种场合,听者的暂性接近确的“顿悟”;高度的幽默里面,应该隐隐含有禅机一类的东西,如果说者语妙天下,听着一脸茫然,竟要说者加以解释或者再说一遍,岂不是天下最扫兴的事情?所以说,“解释是幽默的致命伤”。世界上有两种话必须一听就懂,因为它们不堪重复:第一是血幽的话,第二恭维的话。最理想也是最过瘾的配合,是前述“幽默境界”的第二等人围听第一等人的幽默:说的人说得精彩,听的人也听得尽兴,双方都很满足。其他的配合,效果就大不相同。换了第一等人面对第三等人,一定形成冷场,且令说者恢悔自己“狂抛珍珠付群猪”,不然便是第二等人面对第一等人而竟想语娱四座,结果因为自己的“幽默境界”欠高,只赢得几张生硬的笑容。要是说者和听者都是第一等人呢?“顿悟”当然不成问题,只是语锋相对,机心竞起,很容易导致“幽默比赛”的紧张局面。(插话:我觉得还是雅俗共赏最好为幽默诙谐)
万一自己舌翻诺趣,刚刚赢来一阵非常过意的笑声,忽然邻座的一语境界更高,利用你刚才效果的余势,飞腾直上,竟获得更加热烈的反应,和更为由束的赞叹,则留给你的,岂不是一种“第二名”的苦涩之感?
幽默,可以说是一个敏锐的心灵,在精神饱满生趣洋溢时的自然流露。这种境界好像行云流水,不能做假,也不能苦心经营,事先筹备。世界上有的是荒谬的事,虚妄的人;诙谐天成的心灵,自然左右逢源,取用不尽。幽默最忌的便是公式化,警如说到丈夫便怕太太,说到教授便缺乏常识,提起官吏,就一定要刮地皮。公式化的幽默很容易流人低级趣味,就像公式化的小说中那些人物一样,全是欠缺想象力和观察力的产品。何可歌有一个远房的姨夫,远房的姨夫有几则公式化的笑话,那几则笑话有一个忠实的听众,他的太太。丈夫几十年来翻来覆去说的,总是那几则笑话,包括李鸿章吐痰韩复渠训话等等,可是太太每次听了,都像初听时那样好笑,令丈夫的发表欲得到充分的满足。夫妻两人显然都很健忘,也很快乐。
一个真正幽默的心灵,必定是富足、宽厚、开放,而且圆通的。反过来说,一个真正幽默的心灵,绝对不会固执成见,一味钻牛角尖,或是强词夺理,厉色疾言。幽默,恒在俯仰指顾之间,从从容容,潇潇洒洒,浑不自觉地完成:在一切艺术之中。幽默是距离宣传最远的一种。“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和幽默是绝缘的。宁曳尾于涂中,不留骨于堂上;非梧桐之不止,岂腐鼠之必争?庄子的幽默是最清远最高洁的一种境界,和一般弄臣笑匠不能并提。真正幽默的心灵,绝不抱定一个角度去看人或看自己,他不但会幽默人,也会幽默自己,不但嘲笑人,也会释然自嘲,泰然自贬,甚至会在人我不分物我交融的忘我境界中,像钱默存所说的那样,欣然独笑。真具幽默感的高士,往往能损己娱人,参加别人来反躬自笑。创造幽默的人,竟能自备荒谬,岂不可爱?吴炳钟先生的语锋曾经伤人无算。
对我表示,身后当嘱家人在自己的骨灰坛上刻“原谅我的骨灰”(Excuse my dust字,抱去所有朋友的面前谢罪。这是吴先生二十年前的狂想,不知道他现在还要不要那样做?这种狂想,虽然有资格列入《世说新语》的任诞篇,可是在幽默的境界上,比起那些扬言愿捐骨灰做肥料的利他主义信徒来,毕竟要高一些吧。
其他的东西往往有竞争性,至少幽默是“水流心不竞”的。幽默而要竞争,岂不令人暗笑告非?幽默不是一门三学分的学问,不能力学,只可自通,所以“幽默专家”或“幽默博士”是荒谬的。幽默不堪公式化,更不堪职业化,所以笑匠是悲哀的。一心一意要逗人发笑,别人的娱乐成了自己的责任,哪有多么紧张?自生自发无为而为的一点谐趣,竟像一座发电厂那样日夜供电,天机沦为人工,有多乏味?就算姿势升高,幽默而为大师,也未免太不够幽默了吧。文坛常有论争,唯“谐坛”不可论争。如果有一个“幽默协会”,如果会员为了竞选“幽默理事”而打起架来,那将是世界上最大的荒唐,不,最大的幽默。
结语:这篇文章可见功识见长,把幽默诙谐写得茅塞顿开,余老师的幽默见解并不是很难的,他的句子这样写道:幽默不是一门三学分的学问,不能力学,只可自通,所以“幽默专家”或“幽默博士”是荒谬的。幽默不堪公式化,更不堪职业化,所以笑匠是悲哀的。在幽默中他也提到三种人对幽默的看法:第一等有幽默的天赋,能在荒谬见幽默。第二等虽不能创造幽默,却多少能领略别人的幽默。第三等连领略也无能力。第一等是先知先觉,第二等是后知后觉,第三等是不知不觉。如果幽默感是磁性,第一等便是吸铁石,第二等是铁,第三等便是一块木头了。他也提到解释是幽默的致命伤,把幽默的境界写得文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