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脱的背夫

进得山来,我就有些后悔了,森林里长着奇形怪状的大树,几乎每棵树上都缠绕着绿色的松萝,连空气都染成了绿色,脚下坑坑洼洼,都是腐败的枝叶和积水,我有种奇怪的幻觉,我穿越时空,回到了史前的蛮荒时代。

身上的背包越发沉重,肩膀被背带勒得生疼。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我机械地迈着脚步,老黄跟在我的身边,他的年纪大却依然很乐观地说,说穿过这片森林,就可以走下山了。我对老黄深信不疑,作为老考察队员,他熟悉西藏的地质地貌,风土人情,他曾经在荒芜人烟的可可西里驱车追观察奔跑的藏羚羊,也曾多次进出藏南的雪山森林。

进森林前,我们做了精心的准备,裤腿用布条扎得紧紧的,衣袋里放了香烟和打火机,这主要是为了对付旱蚂蝗,墨脱山区的蚂蝗,细小而富有弹跳能力,被蚂蝗叮咬后,切不可强拽,而必须用香烟熏烤,否则蚂蝗头会钻进皮肉里。

不远处的落叶下面,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微响,我不觉绷紧了神经,从多雄拉山下来以后,连续走了几个小时,到这里海拔高度已经下降了三千米,眼前的这片原始森林完全是热带风格,闷热潮湿,我害怕有毒蛇和猛兽潜伏在附近,经验丰富的老黄也不敢冒险了,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照相机,对着响动处按动快门,期待能捕获一两张珍稀动物的镜头,然而那响声很快就消失了,老黄收起相机,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和我继续赶路。

走出森林,眼前豁然开朗,下山路沿着山涧穿行,回首多雄拉山,山坡上云雾缭绕,我暗自庆幸,能顺利过山,而下山的路也并不容易,湿滑难行,草是浮草,石是碎石,休息时决不能坐到草上,否则就有可能跌入山涧,我和老黄拄着拐杖,站着休息了片刻,喝了些矿泉水,这时候,有一群墨脱的背夫从身后赶来。老黄和我立即兴奋起来。在难走的山路上,遇见几个背夫,是件意外的喜事,一来走路有个伴,可以解乏,二来背夫多是当地土生土长的门巴人,他们熟悉每一个危险路段,是天然的向导。

这一群背夫共有九人,每人都驮载着八九十斤重的货物,货物装在毛竹筐里,然后裹上塑料膜,用绳带固定到背夫的身上。与我们的专用探险背包相比,背夫们的工具分外简陋,一根绳子缆住货物到腰,然后一条带子受力到额头上。他们的双手拉着带子与额头接触,身子弯向前倾。

由于墨脱的公路难行,充满了泥石流塌方,所以迄今无法完全通行,货物要由人背马驮运进来。门巴人祖辈辈生活在大山里,做背夫几乎是唯一的职业,许多门巴孩子十二三岁就开始运货了。从林芝到墨脱要走四天,其间爬雪山,过急流,穿密林,趟河滩,要经历很多辛苦,遇到无数的危险。跟着背夫行走,我们的背包比他们的货物轻许多,但他们的步伐看上去依旧比我们轻松自如,我不禁惊讶于他们的耐力和坚韧。

有几个背夫会简单的汉语,交谈中我们得知,这群背夫中有个汉族小伙姓李。我们赶上去,找到了李,李很高兴,一路上向我们介绍墨脱的风土人情。他很热情,也很健谈。我和老黄有个疑问,李是汉族人,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背夫作为职业。本来健谈的李,忽然一下子沉默了,似有重重心事。

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终于在路边看见一个客栈,我和老黄已经筋疲力尽,跟着背夫进去休息。客栈是粗糙的木板墙,四面透风,但我们顾不得许多了,放下背包,一屁股坐在地上,所谓的铺,也不过是一长溜的板,睡觉时需要铺上自带的睡袋。吃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之后,我的体力恢复了些。

挤到火塘边,几个背夫正在吸烟,烘烤湿透的解放鞋,我脱下沾满泥浆的登山靴,靠上前取暖,背夫们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不时发出爽朗的笑。我将靴子和潮湿的袜子凑近火炭,木块劈啪地燃烧,不时有微小的火星飞出,隔着呛人的烟雾,我看见了背夫李,他正坐在我的对面,我想回床铺前取相机,给这群火塘前的背夫留个影,李说话了,你不是想听我的故事吗?现在我讲给你听。我很惊讶,但很快改变了主意,坐下来听他的经历。下面就是李的故事:

“我是四川人,墨脱在藏语中就是莲花,墨脱县城不大,只有两千人,这其中,少数民族占一半,四川人占近一半,他们都是这些来做生意的,而我不一样,我是跟着筑路队伍来的。1982年夏天,初中毕业的我在家乡的街道上游荡,我不愿意像父亲一样,在坝子上种稻米到山坡上采柑橘,在川西的深山里终老一生,但我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这样,我在街上混了几天,直到将衣兜里的十元钱花光。

后来我进了修路队,给公路摊沥青,记者同志(显然,他将我当成了记者),你一定知道修路是个苦活,尤其是在骄阳下铺摊沥青,那气味那高温,以及修路时远离家乡生活上的种种不便和内心的寂寞,都是难以忍受的。但我还是愿意在修路队干下去,因为我想走出大山,想闯一闯,想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没过多久,国家决定要修一条从林芝到墨脱的公路,改变墨脱藏南孤岛的原始状态。我所在的筑路公司恰好参加了那场会战,也就在那时,我生平第一次听说了墨脱这个神奇的地方。”

夜色已经吞没了群山,板房客栈的外面,骡马甩着尾巴,喷着响鼻,山间潮湿的雾气渗透进来,衣服又冷又重,我注意到李还穿着那件旧军装,他似乎习惯了山里的气候,经得住风雨和毒虫的侵袭。李点燃一根烟,慢吞吞地讲述他的经历,于是背夫李的故事就在不紧不慢的语调中继续了:

“那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筑路会战,公路通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县,长度不足两百里,虽然很少有人知道国家在修这样一条路。但就修路的难度和艰巨来说,墨脱公路的修筑绝对称得上史无前例。人人都说蜀道难,岂不知进藏的路更难;人人都说进藏区公路是天路,可又有谁知道墨脱的路比天路还难走。大山大河,海拔从四千到几百,一日之内穿越寒带和热带,更有数不清的塌方和泥石流。墨脱路是修筑在极其松散的地基上的,修整在悬崖绝壁间,因为墨脱自古以来没有路,所谓的路不过是山上流水冲刷出来的痕迹,以及朝圣者踩踏出的小径。我记得,那年的修路,动用了工兵部队,使用了炸药。经过种种艰辛,两年后的一个秋天,路修进了墨脱,一辆卡车披红挂绿,一路颠簸着开进了半山坡上的县城,我也跟随着筑路队伍到了墨脱,我被那云上的城,那人间的仙境深深吸引了,墨脱果真是朵隐秘的莲花。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留下来”

李的话引起我的共鸣,想当初,我无意中在一本摄影画报上看到墨脱,刹那间,我被那仙境般的景象所吸引,我告诉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要步行去墨脱,谁曾想,走在遍布石头和泥泞的山路上,才知道墨脱有的并不只是美丽,更多的是凶险。我回味着李的话,但背夫李的讲述很快就转到他的婚姻上了。他的爱情故事是从背崩乡开始的。

“背崩乡是门巴族聚居的地方,门巴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他们的生产和劳动还保持着刀耕火种的落后方式。你到背崩之后,就会发现门巴人奇特的习俗,他们住在木楼里,木楼用树木支撑着,牲口就养在楼下。背崩的男人带弓箭,挎砍刀,这是他们的祖先留下的风俗,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一群勇敢的门巴人,离开白马岗向南走,他们决心要寻找一片丰饶的土地,一路上他们用砍刀披荆斩棘,用弓箭捕杀猛兽,最终一条奔腾咆哮的大河拦住了他们,于是他们就在大河边山崖下定居下来,一代代的辛勤劳作,形成了如今的背崩。如果你去了那里,你就能见到雅鲁藏布江。”

“我在背崩遇到了爱我的姑娘,我决定留下来,与她共同生活,我没想到,那个乡的人是如此热情,他们听说我——一个汉人,要留下来做门巴女婿,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唱歌跳舞,乡里的长老们排队来亲吻我的额头。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是在微醉的状态中度过的,乡邻们端来了自酿的米酒来为我祝福,酒精催化了心中的幸福和期待,在飘逸的酒香中,姑娘的父亲出发了,父亲曾是个有名的背夫,年纪大了,已经好久没走危险的山路,但为了给他的女儿置办嫁妆,他再次背起了背架。”

“……他死在了路上,他是从老虎崖上摔下山谷的,噩耗传来时,全村人正沉浸在喜悦中,侥幸回来的背夫领着我们去那个出事的地点,只见父亲浑身血迹,衣服褴褛,是被山上的荆棘撕破的。背篓里的物品散了一地,红红绿绿。本该欢喜的日子顿时充满了哀伤,我们用泥土和树枝草草地掩埋了他。这也是门巴人的习俗,背夫死在路上,就埋在路边,化身泥土。

我们的婚姻没有任何仪式,婚后为了养家糊口,我背起老背夫留下架子和竹篓,踏上山麓,我成了一名地道的背夫,与其他的门巴族背夫没有两样,而我的妻子,已经失去了最爱她的人,又怕失去她最爱的人,担忧我在路上出事,一定要跟着我,没奈何,大伙给她做了一个小背架,这样她就走在队伍里,成了一名女背夫。”

背夫李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火塘里的木块化为熠熠的灰烬。,同行的背夫,早就各自去休息了。我的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感触,我没想到此行的路上遇见了李,更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山岭里居然隐藏这样一个感人的故事。我忍不住问,你的妻子呢?我想见见她,我要用相机给你们拍一张最美丽的照片。李说,她没来,如今我们已经有了两孩子,她在家里带孩子,开荒种地。李又说,如果你去背崩,一定要去我的家做客。

我很想去探访那个普通而又不平凡的家庭,但我此行任务在身且行程紧迫,只好不置可否,说,有空的话,一定会去。告别了李,借着手电的光,我摸到铺前,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我躺在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的脚头边,老黄鼾声很响,木板客栈外的雨水越下越大,我担忧外面的骡子和马,路坡下就是深不可测的山涧,白天可见河流蜿蜒而过,这会儿已是雷鸣般咆哮,似乎有万马奔腾之势。黑暗中,我努力睁大眼睛,但疲倦和困意阵阵袭来,我终于堕入沉沉的梦乡。

天亮之后,雨早就停了,草叶碧绿,鸟儿婉转,但山道更加泥泞,背夫们已经拾掇好行装,我和老黄商量后,觉得虽然有危险,还是跟着他们走好。于是我们拄着拐杖又出发了。一路上,见远山上倒垂着瀑布,煞是好看,显然是昨夜的雨水所致。

不知不觉中走了几个小时,到了最危险的老虎崖,这是当年工兵用炸药在绝壁上开出的山道,由于山体渗水,道路毁坏,过往汽车必须贴着里面行进。我们赶到时,一辆越野吉普正卡在路当中,汽车一遍遍地发动,吼叫着,而崖壁上的水流不甘示弱,猛烈地冲击着汽车的前窗和盖板,汽车似乎是摇摇欲坠,我不禁为司机担心起来。

同行的背夫讲,每年都有许多车辆和行人掉下去,有的是因为道路塌方,有的是被泥石流淹没,还有的就是被水流遮挡了视线,回想来时过雪山,当地人警告,山上寒冷天气诡谲,每年都有人被冻死或者迷失方向而失踪,但我们顺利攀过了山垭,这一路走来还真是惊心动魄。好在那司机有经验,不一会就开车过去了,看来,生活在这大山里的人,无论什么职业什么身份,都有一套对付困难的知识,而这知识是口口相传,和实践里摸索出来的。

到了铁索桥头,我们分手的时候到了,背夫们继续前行,而我和老黄要走另一条路,我告诉背夫李,国家不久将重修林芝到墨脱的公路,我不是记者,而是考察队员,我们的考察与修路有关。背夫李的眼睛里放出喜悦的光,拉着我的手说,感谢你们,乡亲们早就盼望着重修公路了。我笑着说,那样你们可就失业了。李说,路通了,我可以改行做别的事情,做生意,卖石料,什么都可以,我还可以带着孩子去林芝,去拉萨,回趟四川看看。

我和老黄拐上了江边的山坡,望着那群背夫渐渐远去,我不由地想,他们是群坚韧的山骆驼,他们的背篓里,高高堆起的,不仅是货物,更是沉重的生活,和对未来幸福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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