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这个镇是第一垃圾大镇,由于不进行分类处理,一到冬季,各种垃圾混倒在一处,就成了垃圾山,这些垃圾山就高高耸立在镇区内的各主要街口。
垃圾山林立,觅食的垃圾狗成群,我要讲的正是一只流浪垃圾狗的故事。
好多年前,岁数太大记不起准确年代了,只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寒冷。
每天上下班路过第三道街和正中街汇口处的垃圾山时,都会看到那只与众不同的小狗,这是路过的四座垃圾山中最大的一座。每座垃圾山周围都有少则三五只,多则十几只的流浪狗在垃圾堆里觅食。时间久了,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个垃圾山的狗们都是固定的那几只,那座山俨然就是它们的神圣领地。有时一群此山的狗与另一群入侵的狗们撕咬的场面会引得很多行人驻足观看,它们狂吠着,奔突着,一直把那些入侵者追逐出它们自己的领地之外。
三道街和正中街汇口的垃圾山无疑是流浪狗们最为垂涎、最香浓的一座了。因为这四周饭店林立,每天倾倒出的剩菜最多,据此判断,能够占据这座山头的狗,应该是最为勇猛的一个群体,是一个团结一致的团队。
那只与众不同的狗是这个狗群里最小的一个,它总是自己守住其它狗不注意的一面慢慢的嗅来嗅去,更多的时候它都是端坐在山顶向远处张望。它不轻易向过往行人吠叫,只是以低声呜咽来表达它对你的敌意。
我每天路过时,都向这只小狗“喯儿喯儿”的唤两声,或打一声口哨,时间久了,它也用摇头摆尾来表示友好。再后来,我停下几秒钟,它会跑过来舔我的鞋帮。终于有一天,在我的召唤下,它踮儿踮儿的跟着我回家了。
我给这只狗洗了澡,看上去很是漂亮可爱呢。因为是只公狗,所以我为它取了好几个雄壮的名字,可是它都不喜欢,一叫它,它就别过头去,一副不屑于理睬的神态。
它能看出人的富贵、贫贱来,但凡来客,若是当个一官半职或腰包里有几个钱的,哪怕穿戴有些寒酸,它也会对其摇尾示好;如果是无官无职且又口袋空空的,尽管表面穿得光鲜,它也会以鄙夷的神态冲之“汪汪”的狂吠几声。我笑骂它:“狗东西,别的狗都是看人衣着,你倒能看破人的外表。”那狗听了这夸赞,竟得意洋洋的双腿直立起来。它直立的姿态也和寻常的狗大不一样,一般的狗都会立,但都是用两个前爪拼命的向上够,同时两个后腿不停的挪动以保持平衡。这只狗则不是这样,它能够稳稳的站立着一动不动,两只前爪竟然是交叉的抱在胸前的。我看了不由大乐:“哈哈,这么宝贝的东西,却被人抛弃了,使之流落街头,可惜了!”后来我给它起了个有名有姓的名字,叫做懂明,又懂又明的意思。
有一天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从外面回来,不知在哪里拾到一个圆圆的大盖帽戴在头上,一路直立着用两条后腿行走,最奇的是:它把前爪(不,现在应该叫做手了)背在身后,就那么大模大样的一路走回家来。真它妈的,狗戴帽子装人啦!在它身后跟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一时间把我家的院落都挤满了。我一把抱住它,说:“懂明啊懂明,你这下可成了咱们垃圾镇的大明星啦!”它突然口吐人言,吓了所有人一跳:
“别叫我懂明,我有名字,我叫博士!”
我把它扔在地上,用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不是梦,这也太他妈的聊斋了。我定定的瞅着它,心里突然灵光一闪,一个发财的想法生成了。不料这个叫做博士的狗东西也在观察着我的表情变化,他的眼神里透出了这样的信息:我不会帮你赚取一分钱的。
从他眼神里放出的精光不难看出他有着更大的野心。
第二天早上,狗东西失踪了。我发现茶几上放着纸和笔,纸上横七竖八的画着一些东西,是狗语文字还是天书,无以破解。我既然看懂了他眼神里的野心,就知道留不住他了。像赵本山那只下蛋的公鸡被吃掉一样,我收养的这只传奇之犬,从此将成为千古之谜,时间会荡去这一切变故,后来人听到这个故事只能嗤之以鼻,斥之为无稽之谈。
在接下来的好长时间,路过那个垃圾山时,我用目光搜寻着,再也看不到那自称博士的狗影子。那些寻常的狗,一个个傻啦吧唧的,丝毫没有会说人语的迹象。见了人大多是夹着尾巴逃开去,有的外强中干的“嗷!嗷!”两声,连个“汪”字都吐不清。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与这只又懂又明、戴了帽子装人、自称为博士的狗还有缘再见。
那年年后布置工作时,上级派来一个督导组,外地调来新上任的某科科长被介绍给大家,大家轮番与之握手以示热烈欢迎,到我和他两手相握时,他的一根指头轻轻地挠我手心两下,我一怔,抬眼望向新科长时,蓦然一惊:多么熟悉的眼神!其中透出点点精光。只不过较当初的眼神更加复杂,除了野心,又带着贪婪、欲望和凶狠。我喃喃道:“是你?”他哈哈地笑道:“是我啊。”扭头对大伙说,“我们哥儿俩有过三个月同吃同住的交情呢!”哥俩?你妈的!我心里五味杂陈,做梦也想不到他如今成了我的上级领导。
与他一同去厕所时,我低声问他:“你到底是何方精怪,能够如此变来变去的?”他说:“怎么成了变来变去?这是进化呵。进化成人类只不过是一个低级层次,我必将进化成超过你们人类的更强物种啊!”我说:“想不到你竟然能进化得这般神速——哎!你不会找机会杀了我灭口吧?”他笑着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怎么会!哦,我是说,别人怎么会相信你的故事?”我一想也是。于是我们拉着手一同走回到大家身边。
再后来就只能从人们的言谈中听到他的消息了。因为他一路升得太快,已经做到我们系统中的处级一把手了。在一次视频会议上看到他为我们作报告,那次的会议分两部分:上午向上级汇报过去一年的成绩;下午则是为我们布置新一年的工作内容。说实话,在他整个上午的汇报中,我几近怀疑他的身世是否如我所知道的那样,他沉沉稳稳,语气极其诚恳,语调平缓歉然,甚至带有坦荡君子气度和文雅书生的儒风。我始终没有看到他的眼神,因为他的身旁坐着上级领导,他在整个汇报过程中一直侧倾身子朝向领导一边,眼神也总是落在领导身上。下午可就判若两人了,台上的领导已经退席,整个台上就他一人,他正襟危坐,面向我们——也就是说,双眼直视摄像头,那熟悉的眼神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内心,我相信也一定使他所有的下属为之震颤。那眼神里除了已熟识的内容外,又加入了森森然的威严,直让人不寒而栗。我不由暗暗赞叹:狗东西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子呵。我就是再活上一百年也难以望其项背啊。这一点当初在大垃圾山上我就看出来了,那时他用满含深意的目光望向远方,望的就是今天的荣光……
过去我们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一切都有古老的路数。我们对别人讲的传奇只当故事,沧桑巨变只能演绎历史。如今周围发生的变化远比我们想像的速度快得多啊。
正沉思间,忽然传来异样的声音,我见大家都专注地观看视频,只见视频上的他正定定地注视着我,我相信那目光就是投向我的,而且他也能感觉到我在关注他,他甚至又一次猜透了我的思想,虽然我并未在他的视网上。
突然,他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汪!”
台下一片掌声,就连我们这些观看视频的人也如现场一样掌声雷动……
那是最后一次见他以人的形象出现。
我仍旧浑浑噩噩的混日子,每天就是两点:单位,家里。在一些不能成眠的夜晚,恍然忆起那只狗的超速进化,有如隔世。慢慢的,自己也相信那是我的猪脑子凭空想像出来的故事了。我只有一个愿望:什么时候再见到他,一定问问他:你说的进化成新的物种,那会是什么东西,外星人吗?你的第一次飞跃进化,是因为直立行走而解放了双手吗?你的尾巴还长在身上吗?
那条街上的垃圾山被移除了,再路过街口时看到的只有坟塚大的一个垃圾包,而且很快就会被铲平。但是这片领地上的流浪狗并未减少,它们每日拾荒倒也为清洁环境做出了很大贡献呢。
有一天风雪迷漫中,我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狗影,像极了几年前的那个博士,它正用前爪从一堆垃圾里向外挠抓着什么东西,这时另外两只较大的狗过来驱赶它,它胆怯地后退着,嘴里发出可怜的呻吟声。我上前撵走那两只狗,然后轻声地唤它:“博士!博士!”它怯怯地向我靠近,不错,真的是它!我弯腰想要抱起它,它一闪,躲开了,再也不肯靠前。一瞬间,我发现它眼神里那道精光不再了,现在是一双看人低的真正的狗眼。
它朝我“呜,呜,呜,”地吠了三声,竟连一个“汪”字都吐不清了。然后他在扑上来的另外两只狗的驱赶下逃走了,它的屁股后面秃秃的,尾巴已经丢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