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杜甫在《解闷》之七里说过“新诗改罢自长吟”。即使杜甫、欧阳修、贾岛这样的大诗人,作出诗后,也会经常修改。所以咱们现代人作诗,更不必强求一蹴而就。
周振甫先生在《诗词例话》修改篇中,专门讲了几种改诗的故事。
一、拟人与描写
第一个故事引用了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漫叟诗话》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李商老云:“尝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锻月炼之语?”(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这首诗为杜甫名作《曲江对酒》:
“苑外江头坐不归,水晶宫殿转霏微。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吏情更觉沧州远,老大悲伤未拂衣。
《诗词例话》中说,杜甫原诗用了拟人手法:‘桃花欲共杨花语’,但是后来改为了直接描写:桃花细逐杨花落。
一般咏物诗,诗人都喜欢赋予景物以人格的精神,这样更加生动。但是为什么杜甫在这首诗中背道而驰呢?周振甫先生解释道:
杜甫坐在长安的风景区曲江,对着酒,想到自己为人所弃,跟当权派合不来,在长安无事可做,心情懒散而无聊。所以老是坐在江头不想回去,坐得久了,因而注意到“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这样写,正衬出他空闲无聊的心情。要是作“桃花欲共杨花语”,用拟人法,就同当时懒散无聊的心情不相适应了。
不过,我个人以为,这样写并非仅仅表示诗人的“空闲无聊”,而是眼中的落花正对应着诗人心中的失落和放弃。如果是桃花主动想要对杨花说话,就缺少了凋落的特点,与“懒朝真与世相违”,似乎有些矛盾。
关键不在于是否拟人或者描写,而在于“落”。
二、真实与做作
《东皋杂录》云:“鲁直《嘲小德》有‘学语春莺啭,书窗秋雁斜’。后改曰:‘学语啭春鸟,涂窗行暮鸦。’以是知诗文不厌改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
黄庭坚《嘲小德》是一首五言律诗,颔联改后是:学语啭春鸟 ,涂窗行暮鸦。
中年举儿子,漫种老生涯。学语啭春鸟,涂窗行暮鸦。
欲嗔王母惜,稍慧女兄夸。解著潜夫论,不妨无外家。
周先生分析道,学语春莺啭,没有问题。但是在窗户上乱画,反而如秋雁斜飞一样整齐不太可能。秋雁斜,像是为了凑韵而不真实,所以就改为了涂鸦。
因为是律句,考虑平仄和押韵的问题,所以第二句改为:涂窗行暮鸦。下联改了,上联当然也要改:学语啭春鸟。
关于郑谷一字师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
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曰:“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三)
不过,周振甫先生认为,齐己的原诗没有必要改:
把“数枝开”改成“一枝开”来迁就“早”字,反而显出做作的痕迹。事实上,一棵树上的花在一夜中开放时,不会只有一枝开的,改为一枝开,反而不真实。再说,不该为了迁就题目,把真实的描写改得不真实。所以这两句诗不必改。
您以为呢?您喜欢一枝梅还是数枝梅?
三、音律与诗意
贾岛的推敲,也是尽人皆知:
贾岛初赴举在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又欲作“推”字,炼之未定。于驴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观者讶之。时韩退之权京兆尹,车骑方出。岛不觉行至第三节,尚为手势未已。俄为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遂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连累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一)
关于推和敲,周先生从两方面考虑,第一种音律:
从音节上说,敲字也较为响亮。
第二种,从推敲的人物来分析:
就这首诗看,敲的该是李凝幽居的门,这个僧可能是作者自指,因作者出家为僧,法名无本。那他在晚上去找李凝,应该敲门,才和幽居相应。从音节上说,敲字也较为响亮。
这首诗的题目是《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贾岛去朋友家里,不能像回家那样推门而入,所以要敲。
不过,韩愈听到这两句诗的时候,未必知道题目,他为什么认为敲好呢?
四、王安石改诗
王安石似乎很喜欢给别人改诗:
“璧门金阙倚天开,五见宫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沧海去,却将云气望蓬莱。”此刘贡父诗也,自馆中出知曹州时作。旧云“云里”,荆公改作“云气”。(《诗人玉屑》卷六“改一字”引《王直方诗话》)
关于这首诗的改一字,《诗词例话》中解释:
刘攽既从朝廷贬官到地方,在地方上就不好说在云里了,所以王安石要把它改为“云气”吧。改为“云气”,就是把望云气当作望蓬莱了,可能因为蜃气也是云气,蜃气里有楼台城阙吧。
云里,原是地点状语,被王安石改为了宾语。
王安石为王钦臣改诗:
倒一字语乃健。
王仲至召试馆中,试罢,作一绝题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荆公见之,甚叹爱,为改作“奏赋长杨罢”,且云:诗家语,如此乃健。《诗人玉屑》
关于这个故事,周振甫先生在《诗词例话·诗家语》中提到过:
《诗人玉屑》卷六里面提到王安石说的“诗家语”,就是说诗的用语有时和散文不一样.......
但是,为什么“如此乃健”,并没有解释。有人认为,罢更加响亮,另外语法结构的改变,更有诗句的独特韵味。
王安石改自己的诗,最有名的是这一首:
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州一水间①,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洪迈《容斋续笔》卷八)
改为绿,周先生认为有两个好处:
第一,“又绿”,比其他的字色彩鲜明。读到“又绿”,在我们面前唤起一片江南春色。其他各字都比较抽象,没有这种作用。第二,用“又绿”唤起我们联想。
结束语
修改,是诗词创作过程中一个环节,而不是创作结束后的行为。当然,也有的诗,是在写出之后很久才作了修改。
现在很多人追求出口成章,口占一绝。其实古人也未必每首都是挥笔而成的,也需要经过千锤百炼。
不过,也有人认为,诗词越改越不如初,还不如不改。见仁见智吧。
@老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