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婷拖着四五个箱包挤进候车厅,将铺天濛雨甩在身后。一阵香风送来一位插队的时髦女士,一身新季亮色有如死水上漂浮的油彩,腥咸气味直从想象中煞到眼前鼻下。时髦女士边排队边讲电话,语速急快,一字字“嘣嘣嘣”如枪响,语义情绪一并泯灭,不必担心谁窃听了隐私。曼婷略向后躲,时髦女士却蓦然一回头,威严地瞪住她,吓了曼婷一跳,随即霍地转回去,十分郁闷。扫描的黑箱子把一个个箱包吞进去又吐出来,到曼婷时,东西多,她不及收,造成了突发堵塞。她蹲下身奋力去抓,旁边的一双高跟鞋不耐地敲着,“噔噔噔”像战鼓一样催她的命;想跟人道个歉,又怕这样更耽误事。一个高个小伙性急,仗着手长,抓起肩包甩过曼婷头顶,肩包的黑影像条猛狗扑来,惊得她险些带头磕上护栏。
候车大厅中的人均距离不足五十公分,是一眼就能看清面前人鼻头油脂的尴尬。整个大厅地面全是水渍,伞下鞋下淋淋沥沥,惨况堪比海鲜市场。曼婷勉强在一个偏僻角落找到了容身之处,坐上一个箱子,其余围在膝前,得空舒一口气,便看见保洁阿姨推着拖把过来,只好起身腾地方,狼狈得像个单身母亲。她起得急,惊得侧边一个中年妇女举伞格挡,雨珠抖抖洒洒溅了一身。没心神听人家道歉,避远了站着,只能站着,这里已经不能再多挪出一寸地叫她坐下了。
等人最煎熬,它能将人的神经磨得异常发达,浑身上下有任何一点不适都会数十倍放大,然后回头去折磨神经,死循环。后跟酸,像是庖丁之刀解开她两腿肌肉的联结体系,原本被分摊消解的重力集中负载在那伶仃两块骨头上。曼婷忽视那酸意,抬头去捕捉高窗上那一点敞亮光线,玻璃外粘了一层水珠,视物不清,依稀能看见横生的一段树枝。枝上白白赘了一层的是什么?是合时宜的花,又或者不过是生了厚厚一层霉绒罢了。空气密度大得仿佛能游鱼,让人呼吸困难,行动也困难——这样的天,会不会妨碍他赴约呢?曼婷沮丧极了,来不了也是可以体谅的吧?可她不能去构想他不来的情形,那太难过,她会发疯,会扯开喉咙头发去跟眼前这些人吵闹。
某一班动车晚点,不是她的车,但她却大大地放松下来,像是被宣判能多活一天。高窗上的光亮了一些,许多人举头去望,雨在这满屋俗世之外停歇,吝啬露出一角天。各人之间那被生存空间逼出的仇意也淡了许多,然而没多久,又阴了下来。一对夫妻牵着小孩,俩家长喋喋不休地争执,小孩从他们掌控下挣出自己双手的自由,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吹肥皂泡,他圆滚的头吹着,像一个泡分离出了另一个。肥皂泡飘起来,乘着那分辨不出的湿腻气味四处袭击,曼婷扭头躲,没躲开,反而引得泡在脸上炸开。她恶心那黏糊,像蚯蚓尾弹在皮肤上,恶心得她想吐,想趁吐的时候一并哭——突然发现那孩子盯住她,像是在审视什么奇异生物,曼婷皱着眉忍耐。
大厅里的苦难众生渡了一批又一批,唯独晚点的那班车一个钟头一个钟头拖下去,满耳怨声。曼婷刻意漠视自己那班车早已离去的事实,她不着急,她心如死灰,她一个人没法去坐那班车,没法坐在两个陌生男女间,一左一右两副肉枷锁,行李包裹丢在某处视线之外,人人脸上都安一对探照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扫荡,一时打到人脸上,生疼。她一个人没法承受这些。
大厅里人越来越少,她却离不开,仿佛大理石地面被一整天的湿潮泡软,泥泞不堪,陷为沼泽,将她缚手缚脚,慢慢淹下去。两眼放空,身心也放空,听着这副空空腔体内当当的倒计回响,活不成死不了。急得头发发焦的一群人终于迎来了他们的救赎,熙熙攘攘去了,而她被遗弃,所待所望全部落空,她的救世主拒绝投给她任何问候,残酷绝情地裁定了她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