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父亲:长大后,才懂得他并不容易!

父亲去年出了车祸,侥幸捡回一条命,因此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头脑有时清醒有时模糊,右半身活动不便,好在生活大致尚能自理,出门也记得家在哪里。

因为父亲的事,我大半年了换了几份工作,一直没能稳定下来。父亲住院手术,花光了家中所有,我也欠下了七八万元的债务。好在有朋友们相助,父亲病情慢慢好转,我就忙着投简历找工作。

父亲天生是个好强的人,做任何事都不愿落在人后。做生意比别人点子多,干活比别人卖力气,与别人喝酒从来都是一杯干尽,从不会做偷奸耍滑之事。对亲戚朋友的求助从来不会拒绝,对待客人的来访热情到让客人不好意思。

他在村里的口碑也极好,农活农具样样精通。每到农忙季节,常常被各家请去割麦、犁地、播种,常常顾不得自家的活,村里人习惯赊账,他从不去要账。即便是养活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他也从未欠过任何人一分钱,反而是他早年做的各种营生留下了许多死账坏账。村里人都说他天生是做生意的料。母亲的看法恰好相反,她觉得父亲太要面子,太好说话,许多账碍着情面,都收不回来。像父亲这样做生意,连本钱都得赔光。

优秀的人往往也有致命的缺点。父亲的三大缺点是赌博、酗酒和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许多子女在回忆父母亲的时候,都难免情感战胜理智,满篇是对父母亲的感恩。但我们家似乎有些特殊,我是在父母的争吵声甚至拳脚相向中长大成人的,都说夫妻之间的不和谐会给孩子的心灵造成创伤,然而对于大多数的农村孩子来说,这似乎不算什么大事。我从未觉得父母的争吵给我留下了什么阴影,甚至觉得生活在最底层,不争吵不打架,反而不正常。

父亲出事前,他的三大缺点是母亲高血压和头疼病的主要诱因。记忆中,父亲的赌博不是年轻时养成的,而是后来染上的。在如今依然贫穷落后的农村,大量劳力外出,散落在城市各处,浓厚的乡土观念和农村留守的老人小孩,召唤着外出务工人员每年年关集体返乡。一年到头为生活奔波,过年回到家终于可以歇歇,父亲因此染上了赌博。

若是三五百甚至千八百的小赌,母亲并不会拦着,我们也都知道父亲的辛苦和不易。但父亲的赌博常常是上万甚至好几万的出入,母亲自然不能忍。夫妻之间就常因此爆发争吵,甚至动起拳脚。母亲自然不是父亲的对手,常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尽述她嫁过来以后这些年所受的苦。

作为长子,我对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赌博行为充满憎恨。我曾气愤决绝地对他说,你需要钱买吃的买喝的,多少我都给你。如果你去赌博,欠了债,我一分不会替你还。好强的父亲说,我不要你还!好强自尊的他从来不会服软。接着又说,老了我也不要你养,我不会看任何人的脸色活着!这是他的性格。

每到年关,本该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团聚的日子,因为父亲的赌,常常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每个人心里脸上都写满了怨愤,但父亲依然如故。母亲常跟我们抱怨说,也不是不让他玩,一年到头起早贪黑的挣个钱不容易,三百五百的就算了,权当解解闷。三万两万的往外输,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多长时间能挣回来?他不心疼,我替他心疼!那都是血汗钱!

我知道父亲的钱有多来之不易。对他来说,日子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更没有早中晚一日三餐的饭点。常常他白天黑夜地忙,一天只吃一顿饭。好的时候,一日能挣两三百,生意不景气的时候,一天几十元也是常有的事。他连两个包子一碗稀饭五元钱的早餐都舍不得花。大晚上回到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一天没吃饭。然而他赌博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些。

做生意免不了三朋四友,经常互相拉扯生意,一起做,一起分钱。按父亲的话说,他是掏苦力的命,干活不喝酒就浑身没劲。于是,酒慢慢占据了他大半的胃和生活。纵使再饿,回到家,他也一定是先拧开打来的散酒酒盖,掀起四斤装的塑料桶咕咚咕咚喝上几大口。若是有他的那些朋友在,就免不了一顿酒喝到天黑了。我的记忆中,这是常有的事。

父亲喝酒,开始并没有人反对。男人嘛,又掏苦力,又要隔三差五请请朋友,不喝酒是被认为不给面子,不懂规矩的表现。但慢慢我们就发现了父亲喝酒的不对劲。一个是酗酒,就是喝酒没有头,没有终点,只要有酒有菜有朋友,就会一直喝下去,直到都喝倒还不依不饶。一个是酒品不好。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父亲常常会变的异常敏感,甚至有些神经质。别人平平常常的一句话,都有可能激怒他。他因喝酒与朋友闹翻过很多次。酒醒后我们告诉他,他死活不承认,但闹翻过的朋友后来也大多都不再往来。闹的最多的其实还是家人,每次醉酒他都会絮叨很久,不听不行,插话不行,说错话更不行,为此一家人他一个一个都骂了个遍,伤透了家里每个人的心。酒醒后母亲拿话激他,他也不恼,只是笑着极力否认自己说过的话。母亲就说,你是酒醉心不迷。他笑着骑着电瓶三轮飞一般地出车去了。

好强自尊使父亲从来学不会低头认错,哪怕是他的错,他总能反败为胜,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但若是家里的其他人犯了错,他则会依家法处置,该骂骂,该罚罚,毫不留情。我们都是他棍棒底下打骂出来的孩子。好在成人后我们几人也都安分守己,从未做过出格的事儿。他因此自豪,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随着年龄的增加,父亲越来越对酒产生依赖,我怀疑他已经酒精中毒。有段时间他说自己老胸闷,开始我要带他去医院,他还死撑着不去。后来被我危言耸听了一番,总算同意去医院检查。开始,医生先量了血压,说高压170,蛮高的。拍了片子后,医生说,两肺纹理明显变粗,这是抽烟喝酒导致的,以后要注意了。其他没什么大问题。

回家的路上,我就一直劝他以后少抽烟喝酒,他直点头。回到家后,我在隔壁房间听到了他与母亲的对话。他说,刚进医院,医生说血压170,我心想,这次完了,我都想到后事了。又想这一大窝孩子以后怎么办啊,你们能不能过好日子啊。后来拍了片子,医生又说没大事,我才放心。原来,他以为自己身体出了大毛病,活不长久了。我心想,他要一直这么以为该多好。至少抽烟喝酒会收敛很多,或者因为自己臆想的时日不多了,还会对家人体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情和爱护。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外出卖货,回来的途中被朋友叫去喝酒,结果就没能再回到家中,而是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我接到他朋友通知赶往医院的途中,他朋友还安慰我说,没大事。栽倒后我跟他还说话呢,他还答应我了。话未落音,在医院的朋友打来电话,语气凝重地问我们到了哪里?不等我们回答,接着又说,赶紧过来吧,医院刚下了病危通知,人恐怕不行了。挂了电话,我浑身打了个冷颤,只觉得好像心一下子被什么掏空了,有什么东西轰然之间倒塌了。我像父亲之前去医院检查那次一样,立马想到了这个家以后该怎么办。

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晚的煎熬。

我与弟弟、表弟、表妹几人守在医院三楼手术室门口,每一次手术室的门打开,我们都像无家可归的孩子盼着奇迹出现似的一下子围了上去,期望看到有奇异的光束照进来,但每次出来的都不是父亲,而是匆匆忙忙的医生。

手术前,我签署了手术知情同意书,因为父亲喝了许多酒,又加之车祸导致的昏迷,医生在小屋里很严肃地告诉我:病人存在的最大风险就是手术过程中出现呕吐,如果呕吐物进了导管,会导致病人窒息,这样会导致病人休克甚至死亡。另外,这个手术我们也不保证百分百能救回他的命,毕竟伤的太严重了,他现在的脑部区域全部是淤血,即便救过来,也不排除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那是一场漫长的等待,我不确定等来的会是满脸缠满绷带的父亲,还是手术车上从脚盖到头部的白床单。我不确定等待的是医生拉下口罩的微笑,还是面对我们默默无语的抱歉。我在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忽然看透了生死。我甚至不敢奢望那个人还活着,我想到了这个家他从此缺席以后的下半生。我想到了母亲,甚至心里不孝地闪过一丝欣喜,母亲终于再也不用与他争吵,再也不用以泪洗面,我们终于可以平静地生活,他会慢慢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直到成为祖坟地里的一个土堆,向现世证明着他曾鲜活地存在过。

父亲出事前,有一次因为喝酒的事与母亲大吵一架,惊动四邻。下班回家的我,看到父亲正对母亲大打出手,邻居居间调解,冷不丁头上也挨了父亲一巴掌。我把包往地上一扔,扯过父亲一把把他推出两米远,干瘦的他险些磕在身后的土井边。这时候,母亲一边哭骂着一边小声对我说,小心磕坏了你爸。胆小怯懦的母亲,即便这个时候,还会担心他的安危,而那个对母亲动手的人,我要喊一声父亲的人,却从不知道这些。我怒不可遏,父亲怒火中烧。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为他们的争吵操心。

即便我在场,脾气火爆的父亲依然对母亲不依不饶,说着又要动手,干瘦如柴的他竟然浑身是劲。我看到他额头上青筋暴出,眼睛里充满怒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我想,也许他们分开对彼此对我们都是最好的选择。父亲被我几句大喝渐渐息了气焰,这个家里,他多少对我还是有些忌惮。我说,你们离婚吧。正在情绪上的父母亲几乎同时对我的建议表示认同,并赌咒发誓谁不离就怎么怎么样。

那晚,母亲在弟弟房里歇下。我的房间与父亲挨着。晚上我不断听到他的哀嚎:我要白手起家。明天我走。我白手起家,都给你,我走。我不回来喽。不断地重复着,声调与任何时候都不同,拖着颤抖的声音,声泪俱下地,断断续续地,说唱着。我知道他那晚又喝了不少的酒。他不喝酒从来不会与母亲吵架,更不会动手。后来母亲说,就因为他喝多了,我当着他朋友的面说了几句,就不好了。人与人之间总是这样奇怪,越是亲近的人,彼此伤害的就越深。

最能隐忍的从来是女人。她们连分娩那么大的痛苦都能挺过来,还有什么是她们不能忍受的呢?父母并没有离婚。事后,我对母亲说,别怪当儿子的不孝,我们都能养活自己了,你们生活在一起,一早一晚还会有摩擦,你们分开了我们也放心。母亲不说话,我知道她心里最担心的不是我们了,而是日渐老去的父亲。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少来夫妻老来伴。母亲说,你看你爸那样,离了我,他能吃上热饭么?有人给他洗衣服么?我顿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有多自私。

父亲出事后,母亲又说,如果当初跟你爸离了婚。你爸出了事,咱不一样得管?怎么说也是咱一家人。我心中有些羞愧,觉得当初一时冲动劝父母离婚是不孝的举动。父母之间的感情和怨恨纠缠了大半辈子,如果要离,早就离了。到现在仍在一起,说明他们早已离不开彼此。父亲出活的时候,母亲在家洗衣做饭,尽一个家庭主妇应尽的所有责任,让父亲能吃上一顿热饭,能穿上干净的衣服。父亲每日早出晚归,用一双手养活一家人,毫无怨言。他们的争吵,从人的短暂的一生来看,实在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算不得什么。而夫妻之间,一家人之间,即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也不应该有隔夜的仇恨。这是母亲的处事标准。

前段时间,父亲忽然患上了牙疼。彻夜睡不着,吃了布洛芬也没什么效果,就大半夜一个人起来出去到处溜达。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我在网上查了半天,怀疑不是牙疼,而是三叉神经疼。母亲说会不会跟他脑部的手术有关,我说可能会有关系,得去医院确诊后才知道怎么办。

我预约了专家号,请了假带父亲去看。轮到我们的时候,医生问他是哪边疼,他用左手摸着自己的左脸看着医生。医生又问疼多久了?有多疼?父亲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了。我跟医生解释了情况,代父亲回答了医生的提问。医生无法确诊,开了一盒药,说吃着看。另外要做个磁共振。

第二次去医院做磁共振的时候,就遇到了问题。医生说任何金属性质的东西都不能有。我突然想起父亲脑部手术后植入了一块钢板。我怕出问题,问医生。医生反问是什么材质的,我说好像是钛合金钢板。医生说,你这做儿子的,自己父亲植入的什么材质的钢板都不知道。我感到羞愧。赶紧打电话给弟弟,弟弟也不确定。又问母亲,母亲不识字,但告诉我说当初做手术前,医生说好像是什么钛合金钢板。说完又怪我不够上心,自己父亲做手术,脑子里放了一块东西,都不问清是什么材料的。我心里就更是无地自容,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

我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就上网去查。网上说做磁共振如果是钛合金钢板没什么大事,如果不是钛合金的,可能会产生较强的磁场,导致植入脑部材料的变形,严重的危及生命。

我这个儿子做的实在不称职,自己父亲做了什么材质的手术都不知道,觉得自己原来对父母关心的还是太少了,以前都是父母对我们嘘寒问暖,如今父母老了,终于需要我们操心他们的衣食住行了。后来我努力回想父亲出院我看出院费用清单的情形,确定看到了钛合金三个字,于是跟医生确认。医生说只是要是钛合金就没事。

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想起小时候自己有气喘的病根,父亲总是骑着自行车带我到各个诊所去看病的情形,春夏秋冬,一连几年都是如此。如今我长大成人,气喘毛病早已好了,而父亲却老了,他需要被儿子带着去医院看病了,生命真的像是一场巨大的循环仪式。

第三次去医院,医生确诊了父亲的“牙疼”,说是血管压迫神经导致的三叉神经痛,挺严重的,如果药物无法维持,要手术。我问在什么地方手术,医生说脑部。我说他脑部已经做过一次手术,有一半都是钢板,不好再做,先药物维持着吧。我想起什么,又小声问医生,如果手术,大概费用是多少。不少,三四万吧,医生说。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还好,我出得起。父亲在一旁,虽说不了话,但都听的明白。

出了医院,父亲就不断地叹气,一口一个“唉”,拉了很长的音。眼里布满血丝,和噙着的一汪浑浊的泪。从他的手势和眼神中,我猜出了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说,没有几年活头了?父亲频频点头。

我知道他出事后所受的一切痛苦,可我无法帮他承受。只能劝慰:你听医生说了吧,以后不要抽烟了。你老了,该听子女的了,不要再硬撑着,觉着自己还行。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的命是全家人的,平时闹得再凶,说的话再伤心,你出了事还是一家人的事。你听我们做子女的,好好养病,坚持锻炼,该吃吃该睡睡,下半辈子好好享福,我们也放心。你如果还不听我们的,动不动就发脾气,就跟我妈吵架,我们也不放心,出了事还是我们的。为你的事,我欠再多钱都不怨,谁让你是我父亲?但我们都得上班挣钱,日子咱还得过。你说是不是?别想不开了,你要做的就是好好恢复你的身体,等你哪天好了,这个家还是你说了算,你去哪里也没人拦着,就是你再喝酒、赌博,我们也不会过问。但现在不行,你得听我的。别再那么要强了,你可以谁都不服,但人得服老。你老了,别总觉得自己还行,很多事情,你已经力不从心了。息息你的性子吧。

每每父亲因为生活苦闷痛苦压抑要发脾气要离家出走要跟母亲动手的时候,我说完这段话,他都会忽然沉默下开,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不再执拗着收拾衣物,佝偻着身子往床上一趟,面对着墙不再有任何声响。我不止一次看到,他一个人,默默地就泪流满面。我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到了他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受到的所有心酸和悲苦。顷刻间,我原谅了他所有的缺点和犯过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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