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两个富二代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愈发瞅对方不顺眼了,不过毕竟还在一个屋檐下,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年代,即便是富家子弟难免也会无聊到发慌,那个夏天哥俩在槐树下纳凉的时候,曹丕就说:这样吧,按照老规矩,我们同题同韵,一起来写一篇《槐赋》。
我从度娘那抄来的,大家感受一下:
曹丕:有大邦之美树,惟令质之可嘉。托灵根于丰壤,被日月之光华。周长廊而开趾,夹通门而骈罗。承文昌之邃宇,望迎风之曲阿。修干纷其漼错,绿叶萋而重阴。上幽蔼而云覆,下茎立而擢心。伊暮春之既替,即首夏之初期。鸿雁游而送节,凯凤翔而迎时。天清和而温润,气恬淡以安治。违隆暑而适体,谁谓此之不怡。
曹植:羡良木之华丽,爰获贵于至尊。凭文昌之华殿,森列峙乎端门。观朱榱(以)[之]振条,据文陛而结根。畅沉阴以溥覆,似明后之垂恩。在季春以初茂,践朱夏而乃繁。覆阳精之炎景,散流耀以增鲜
曹植在这年混得不不错,得到一个新的封号:“临淄侯”。
虽然帝王权术一向都讳莫若深,不过老爷子用行动显露出了自己的私心偏袒。
曹植作为新文艺青年的标杆人物,不爱奢侈品,也不爱华丽的服装,除了爱喝酒,没有不良嗜好。性格随和,不爱装腔作势,爱读书,文采斐然。邺城里新的高台建起来了,老爷子很高兴,就让曹植写一篇赋《铜雀台赋》;两个妹妹出嫁了,母亲想念女儿,也让曹植写一篇赋《叙愁赋》,他全部有求必应,稿费也从不计较。诗词歌赋对他来说,似乎比吃鸡还简单,总而言之曹植这个儿子当的太让爹妈称心了。
兄长也是一表人才,见老爹爱吟诗作赋投其所好也逼着自个练得一手锦绣文章,“一门三杰”“建安三曹”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不过总的来说丕哥还是在富二代的正轨上没跑偏----“崇奢侈”,“喜华服”,“爱美姬”,“乐狩猎”核心价值观很正确,曹操心里明镜似的说“子弱不才,惜其难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于是曹植封了完了临淄侯,丕还在当“五官中郎将”(高级打杂)没过几年,当爹得嫌疼植疼得还不够又加他五千户封邑,加上原来就有的五千户,二十多岁的曹植成了年轻的“万户侯”(此处建议问度娘好有个概念)。
这个时候哥俩即便互相有点不对眼,但还没出现大的隔阂,毕竟有老爷子罩着,直到有一天曹植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跑去找老爷子求让邯郸淳作自己的男秘,就是那个写《笑林》的古装版宁财神。(没错我开始还以为是位貌美如花的)
曹大爷一瞪眼瞅他,说:你小子想啥啊?你哥刚跟我讨他当 五官将文学,你转身也来求?以为你哥不敢揍你是吧?帝王权术嘛,心里再袒护小的,面上还得一碗水端平。
曹植这哥们干事业可能不行,要说干点文人癫狂的事那可是抬个屁股都能蹦出一百个点子的主,他想了想,对曹操说,可以让邯郸淳先来见见我吗?我可以开个《非你莫属》嘛,他究竟想为谁工作,自由择业嘛。这里先买个关子,大家设想一下撕葱哥若是要招个文秘会开出什么条件?送房送车送美女都不在话下吧?~~有这想法的请出去!
首先请提高一下境界,魏晋时期讲究的是“名士风流”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调调,纵有五花马千金裘也难拉拢那些整天就知道躲山林里酗酒开party的名人隐士。
邯郸淳去见曹植的那天,天气特别热,烤得人如同蒸笼上的白面馒头。邯郸淳身汗身雨到了曹植府邸,并没有见到曹植,家臣请他入席,抱歉地说,我家主人正在沐浴敷粉(没错在敷面膜,魏晋风流嘛,据说他还是曹家的颜值担当),一会儿就来了。不一会儿,只见一个披散着头发,外衣挂在腰上的胡人踏着节拍,跳着胡舞,旋进室内。(这段可参考大话西游里猴子勾引春三十娘那段)这厮又从怀里掏出九个丸铃,一个接着一个往天上抛去(妈蛋的,杂耍也拿手啊!)完了之后是剑舞,一套才艺秀下来,丫鬟们都逗得花枝乱颤鼓掌叫好,邯郸淳就差转身亮灯了,左右看看,却依然不见世子。正奇怪,“胡人”缓步走向他,吟诵起俳优情歌。(这段可参考点秋香里面的桃花歌)邯郸淳正怀疑哪里来的文武双全的胡人,那人却在他面前站定,从容笑道,“先生,你看我怎么样?”邯郸淳这才知道这扮丑卖乖的就是万户侯曹植。剩下来的事,就不用说了,两人天雷勾地火相逢恨晚去了。
可以这么说吧,曹植才华横溢纯真自然,前半生又有老爷子护着着实可用“快意人生”来形容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谢灵运说“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于是“才高八斗”这个词就是打这位仁兄身上来的。曹丕也不差,规规矩矩安心如一地做着富二代,情商高忍功好啊。
当爹的这一年六十岁,一曲《短歌行》已有人生迟暮之感了,而他对那二十三岁朝气蓬勃看似又不谙世事的儿子隐隐之中有一丝担忧,还不舍得对他讲重话。只好发了篇微博给他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是被举为孝廉且推任顿丘令了。你也别一天到晚只顾着琴棋书画游手好闲,该干点正事了。
曹植这个年纪当然似懂非懂,秉性跟贾宝玉相似。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常与曹丕曹植兄弟一道宴饮,但曹植看人的第六感倒是蛮灵的,直接就说自己不喜欢他,发了篇博文给了杨修那老头,在这封《与杨德祖》书中,他说陈琳和司马相如一脉相承,吹嘘拍马之流。杨修那老头在初中课文里我们也看得出来,跟曹植是臭味相投的人,睿智是睿智,但是把不住嘴,对曹植倒是死忠,掺和人家家里事太多最后惹得大老板生厌了还不自知。曹植人家是侯爷,大家让着,你一幕僚食客老不给周边龙套面子,龙套们就必然会群起而攻之,于是后面杨修没多久就把自个给玩挂掉了,所以说木秀于林不是好事啊!
曹植呢,心情好的时候就把劝诫当耳边风,心情不好,就摆脸子。邢颙,是父亲给儿子们选家吏时专门点名的楷模。曹植对邢颙那套刻板做事的习惯十分看不上,跟邢颙闹僵,跑去向刘桢发牢骚。刘桢这人也是大儒,专门写信劝说他,你对我好,却怠慢邢颙,这在别人看来是亲近不肖,疏远贤德,让我为难。(两边都不得罪,大儒就是情商高!)
人以类聚,曹植跟 “七子”之首的王粲是对好基友,这位大咖眼高于顶总觉得别人都不如他,可能曹植算是那么几个少有的让他觉得学识对等的人物。他心小到什么程度?某天曹操夜见杜袭,谈了大半夜,王粲不乐意了,他们有什么事要唠那么久呀?怎么没见着主上跟我这么热乎啊?你啥学历?会吟诗不?会做赋不?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王粲,曹植还要写诗替他抱不平,说王粲是“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声”。当然,这货也是有真材实料才这么狂的,《登楼赋》就是他写的,《从军行》也是他写的,从以歌赋叙怀的创新来说这哥们也算是破天荒的头一份了。总之,渐渐地,愿意教导匡正曹植的人都离他远去,剩下的,都是跟他一样聪明,骄傲却棱角分明,甚至刻薄的人,所以说有趣的灵魂都很孤寂,遇到一个臭味相投的那真是比约炮还带感。
不再有人拽着他的缰绳,曹植任着自个这个有趣的灵魂天马行空。
建安二十二年,曹植不知是为了赴酒宴还是赶炮约,开着超豪华宝马,无视禁令擅闯门禁出城,更要命的竟然还驶上了帝王专用道…
那年月孔孟礼法乃大伦,骨肉相残饿殍枕籍或许都能蒙混过去,但唯独这个君臣礼法是道铁律触碰不得的。海鲜帝哦不,汉献帝即便再弱曹植他爹至少台面上都不敢不恭,后来到丕哥也是做足了前戏之后才把龙袍给扒到自个身上的。这下算是把自个后半生给安排了(甚至可以说改变了历史轨迹)。于是这个历史节点在教科书上被称为曹植诗歌的前后期分水岭,前期《白马篇》之意气昂扬,到后期《赠白马王彪》兔死狐悲那种炎凉,这种戏剧性的赫姆雷特式的人生落差,做为千年之后的吃瓜群众,我又一次表示很“激赏”。
所谓NO ZUO NO DIE诚然如是, 建安二十四年,曹仁为关羽所围困,曹操让曹植担任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带兵解救曹仁。命令发布后,曹植却喝得酩酊大醉不能受命,于是曹操这才发现植不堪大用的一面,彻底死心,不再重用他。(从飙车到醉酒,我个人总以为这哥们是有意而为的)
曹操曾经教导曹植的另一个哥哥曹彰说,“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动以王法从事”,该自我约束的地方,该守的规矩要守。他只想着让“大老粗”曹彰守规矩却忘了教“聪明人”曹植这个,没多久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了,于是曹丕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迎来了他的时代。
当父亲决定不再宠爱他的时候,曹植的才华其实也不能为他挽回什么。曹植由此开始承担有趣灵魂带来的恶果。
曹操在长安去世的时候,曹丕在邺城。长安一片混乱,青州军离散,曹彰却手握重兵而来,想扶曹植继位。曹植问曹彰,你难道不记得袁绍儿子兄弟相残的故事了吗?果断拒绝。除了很傻很天真,我还能说什么?换个角度说,一个有趣的灵魂必然伴随着一颗颇有良知的心,人性未泯所以这个选择也是必然的。
换到曹丕,就是常规套路出牌了,手里有权了,他那眦睚必报本性终于得以释放,总之这位仁兄是强势的手腕花样百出,无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但是这当帝王也怕比,曹丕虽说手腕厉害了点,但还远远谈不上毒辣,最多就是把前面十几年受过的气找回来,何况就文学素养来说,曹丕柔弱中有坚韧清疏中有离情,哥俩诗歌与人品恰是反着来的,曹植诗歌雄健豪放却为人优柔寡断,曹丕诗歌深婉细腻却处世坚毅果敢,《善哉行》清俊悲凉深得曹家诗歌神韵,一首《燕歌行》划开了七言诗的来临。帝王里面就才学来说,可能就后面那个没事唱“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南唐后主和那个写瘦金体的人票哥们能拿出来一比了。
接下来曹植这哥们还没晃过神来,就在这个当口还要给丁仪写诗,“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调侃讽刺一下,全然还没角色转换过来----江山还是那个江山,但丕哥已不再是你丕哥了。所以说一个不想当皇帝的诗人不是好司机啊!
但曹植他还沉浸在屋檐瓦当的家庭氛围之中,以为哪怕成了“君臣”,本质也还是族亲兄长。曹丕做了魏王却立刻把兄弟们赶去他们的封地,不许乱跑。他听话地告别老母亲从邺城离开,回到临淄,这才起身去做他的临淄侯。还没俩年,就有朝廷派在临淄的监国使者奏报说曹植醉酒,傲慢,出言不逊,甚至劫胁使者。这是目无朝廷的重罪,可见“穿小鞋”是华夏文明源远流长的传统。曹植立刻被押解去京都,在路上被贬爵安乡侯。这安乡侯是个什么概念?就是从锦衣玉食到吃上顿没下顿的巨变,不过好歹估计颜面还给他留了个“侯”的爵位,几百年后苏大家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送给这位仁兄最是恰当不过,丕哥这揶揄水平高啊!
这之后被监国使者各种诬告,再次千里迢迢从山西到洛阳请罪,诸如此类的公费跋涉旅行。曹植一路颠沛流离之余还赌咒发誓说自己是“以信人之心,无忌于左右”,但没想到“身轻于鸿毛,而谤重于泰山”。强势的魏王变着法的折腾这个有趣的灵魂,直到吟出妇孺皆知的“煮豆燃豆萁”...
大概折腾了好几年,曹丕猫戏老鼠终于乏了,宽宥了曹植的罪行,毕竟念及骨肉亲情,给他加了封邑,却又再次转徙鄄城。曹植总算过了几天安顿日子了,这天来到了洛水边。他做了一个春梦,梦见一个美丽的洛神,魂牵梦绕引为知音,总之各种倾吐各种思慕。这就是后来吟唱千年,震烁古今的《洛神赋》。
后来,他哥还是给他找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工作:——贺瑞、哀诔,歌功颂德,都是他的活,相当于后来的“大理丞”如今的宣传部长。
有趣的灵魂开始向现实低头了,丕哥登基,曹植一边放身痛哭一边写着词采华茂的《大魏篇》,又一次一次被老哥派来的监国挤兑中伤,为了得到进京当面说清楚的机会,他只能对曹丕低三下四地写“迟奉圣颜,如渴如饥”——不管他本性多高傲,此时也不得不一次次以卑微的语气剖白自己,这场景就像巴金老舍被革命小将们逼着写检讨材料一样,这叫一个真诚这叫一个坦率,咋恶心咋往自个身上招呼。
他曾经有一把好牌:父亲的宠爱、贵胄的出身、天赋的才华、热情天真的个性——都是让人着迷的好东西,他却生来富贵不懂珍惜,视之如草芥。
他从没有对它们进行任何深谋远虑的规划。不耐烦,也不屑。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对那些费尽心机的占有和胜利感兴趣。但是现在,他年纪大了,他开始懂得别人(比如他哥哥)或许更多的是他自身也不喜欢成为这样心思深沉表里不一的人,但人与人的关系是一张大网,生而为人,早已被黏在网中,不去奋力挣扎谋划,就只有被别人践踏,即便你出生高贵。
曹植明白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
曹丕幼时,杨修曾经送他一把王髦剑,很多年后,曹丕又一次看见这把剑,杨修却死了。杨修是被父亲曹操赐死的,他不能对他的死表示什么,只好把铸剑人招来,赏赐一些粮食。再后来,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油腻如我也开始有了一点感触,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开始睹物思人,回味过去了,以往再多的恩恩怨怨也随着时间开始慢慢消解,错失的情感错失的人,一错过或许就是一生,都转瞬即逝再也无法挽回。
在黄初六年的冬天,征讨孙权无功而返之后子恒忽然想要去看一看老弟子建。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雍丘。这么多年争锋相对,哪怕促膝而谈,也不再能坦坦荡荡地话说家常了:曹植小心翼翼地感谢曹丕愿意与他重修旧好,原谅他从前的错误。曹丕给他讲笑话他诚惶诚恐,陪他一起嗟叹少年过往他胆战心惊,这场景颇有点鲁迅见闰土的感觉啊。
兄弟叙旧终于叙到度日如年,味同嚼蜡,两个反向极端的灵魂注定无法静处于一起,曹植从最初的人生得意走马章台,到后面的沉沦颠沛困苦流离也就是七年不到的时间,这七年几乎已经把他的灵性磨灭殆尽了。转过年去没几个月,曹丕就死了。
写诔文这活惯例又落在曹植头上。整个曹家,曹植是第一诔文专业户,他也手熟,提笔就有华丽夸张的吹捧。讲曹丕“才秀藻朗,如玉之莹。”——张口就来,吹得有点恶心算是开了汉赋恶捧乱吹的先河。他甚至在末尾写了百来字的“自陈”,说自己袖子里藏着刀,也想一死了之。作为曹植忠粉的刘勰都在《文心雕龙》里说:How it′s that?!老哥,你到底几个意思?
在曹丕做皇帝的这七年,曹植经历了他人生最跌宕起伏的摔打,挫败,甚至侮辱。或许很多人都以为曹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实际上曹植早年随父亲东征西讨,算是历经血与火的考验,晓知人间冷暖的皇亲贵胄,如此耳濡目染之下一手文章还做得飘逸出尘刚柔兼济,志气昂扬之外尚有悲愤怜悯之情,也算是“不忘初心”的典范了,后人称其诗歌壮大雄健兼“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钟嵘《诗品》),简而言之就是品性除了高雅入云之外还相当的接地气相当的有情操,文学史上所谓“建安风骨”在其身上得以诠释绽放,但曹植终其一生最终还是在残忍的命运中获悉了人性原本的真相。
荏苒千年,我们只能从古籍中惊鸿一瞥地见到那个曾经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的有趣灵魂在历史长河中如流星划过长空黯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