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年里,我始终对房子有一种执念。
我诞生的房子在东北长白山深处的一个小林场,如今我除了房子外面的狗窝,已经不记得它的模样。
对狗窝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时候养的狗,叫小黑,毛色黑白相间,脸尖尖的,有一条白色条纹,点缀着黑溜溜的眼睛,面相像一只狐狸,性情却温和忠厚,我那时候只有5岁左右,抱它、追它、拉它的尾巴,他始终不恼。
它的窝里总是堆满干草,家里养的母鸡总是喜欢到它窝里下蛋,鸡来下蛋的时候他就会让出窝,顺从的待在外面,我和它一起看鸡下蛋。等鸡下蛋下的多了,我妈忘了捡,它甚至会提醒她。用我爸的话说,它是一只好狗。5岁前的记忆不多,关于这所房子,我好像只记得这只狗。
还有它离我外婆家很近,很小却有一个大火炕。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想是有一点酗酒的,因为记忆里他总是喝醉了酒躺在炕上,而且爸爸妈妈会吵架。
后来搬家搬到镇上,我和小黑一起坐在小卡车上,走过长长的路,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段路只有9公里,不过就是现在北上广一个上班族上班的路程。
怀着对未知的恐惧,我搬进了生命中的第二所房子。我在这房子里生活的的时间最久,对它有一种隐秘的情感,混合着怀恋和厌恶。
它在一条窄窄的巷子深处,地势很高,左右都是洼地,三面都是自家菜园,占地很大,房子本身却很小,长条形的自建房,坡顶砖墙,从中间一分为二,一部分属于我家,另一部分给爷爷奶奶居住。
房子两边都是一样的结构,门一进去就是厨房,很大的一口土灶连着小房间的炕,晚上做好饭菜,炕头也就热了,只要再填几块柴,就可以整晚安眠。边进是则个大房间,有床、沙发和电视,不仅是卧室还充当着客厅的角色,只有小房间铺了地板,大房间和厨房都是刮平的水泥地,直接穿鞋进出,永远有泥印和尘土,方便但不美观。
我们一家三口住的单面如果按现在的商品房折算面积也就只有40平上下,住的很是局促,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候总觉得房子很大,也许是因为有院子的缘故。
如果按现在买房子对地段的考量,这个房子的条件无疑很恶劣。地处小镇远离中心的“贫民区”,紧邻化工厂,我记不清楚那个厂具体是生产什么的,但是它有一个常年排放烟雾的大烟囱高高耸立,巷子口的小水沟里永远留着它排放的废水,浓黑色,热气腾腾的翻滚着白泡,冬天的时候因为热水流过产生的白雾弥漫,会让整条巷子都看起来很神秘,气味儿倒是并不刺鼻,有点像腐烂的树木,那时候我不懂这些东西会伤害身体,经常在水沟附近玩的忘了回家,因为有这人工的“仙气”,假装起仙女来毫不费力。
这所房子承载了我整个孤单和不安的童年,爸爸妈妈都不在镇里工作,妈妈远在九公里外,每天骑车上下班,爸爸更远,一周才回家一次。
我常年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是我见过最粗线条的女人,做菜难吃,不擅家务。房间里总是乱糟糟的有疏于清理的霉味儿,饭桌上永远都是因为反复加热变黄发酸的馒头花卷,和颜色焦糊难以分辨食材的的炖菜。爷爷对我的宠爱几乎是那段时间里唯一的亮色,他经常从很少的退休金里拿些零钱给我买吃的,跟我玩几乎所有大人都会觉得无聊的扑克牌游戏,还会故意输给我,不厌其烦的看我画难看的蜡笔画,用木头做玩具给我,跟我一起搬小板凳坐在大门口等我妈妈回家......
同样也是他教会了我用电饭煮米饭和粥和给灶头引火添柴(虽然我当时还没到学这些的年龄)。
但是爷爷和奶奶几乎一辈子关系紧张,他们之间时常爆发激烈的争吵,内容就是翻旧账夹杂着无意义的谩骂和互相指责,吵架很可怕,吵架平息后更可怕。因为奶奶会余愤难平的迁怒与我,面目狰狞,威胁打骂,我太小没有勇气反抗只能躲开,锁上我们房间所有的门窗,拉上窗帘躲在被子里等一切平息。
至今我还还是难以理解那时奶奶对一个孩子的怒火从何而来,甚至一度怀疑她的精神不太正常,不过如今我回去见她,她的胖了许多头发雪白,早已不是记忆里强势的模样,只觉得她是一个平凡苍老又无害的普通老人,每次见到我直说我瘦了,对于往事绝口不提。
不安全的感觉除了内部还来自周遭,最危险的记忆是关于一个长着扁脸的男人,我已经不记得他具体的样子,只记得他脸上的轮廓很浅,五官像被压扁了一样,应该还很年轻,算是青年,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看起来很和善。
我和几个住在附近的玩伴在巷口玩,那里马路边有一小块荒地,横着放置着几根很粗的水泥柱,我们把那里当成游乐场,经常爬上爬下的玩到忘了回家吃饭。
有一天下午我们遇到这个男人,他说我们玩的不好,他的玩法更好玩,就是让我们依次从水泥管的一端爬进去,从另外一端爬出来。我们可以比谁更快,他负责裁判算时间,这个游戏创意让我们很兴奋,毕竟是处在热爱竞赛的年纪,大家都很开心,都想尽快轮到自己爬。
但是轮到我的时候我刚爬了一段就感觉很奇怪,周身阴冷想吐,当时是夏天,很温暖,水泥柱也并不长,有橘色的阳光从另外一边的洞口洒进来,能看清细小的灰尘在暖光里跳跃颤动,突然我就不想再爬了,转过身正迎上男人灼热的目光,也找到了寒意和危险的源头,就在那个男人的眼睛里。
我很快就推脱自己身体不舒服远离了那场游戏,回到家里不舒服想吐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却很难理解是为什么。
直到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夏天小女孩们爬水泥管内裤就会暴露在外面,而那个男人就是一个偷看儿童内裤的恋童癖。
除了恋童癖还有偷窥狂,我三姑有段时间住在爷爷奶奶隔壁房间,未嫁的年纪正年轻,我很喜欢她,有一天下雨很大,我在她房间玩,正觉得有些困要回自己房间,却抬头看见窗玻璃上有张人脸,那个房子的窗是那种老式木窗,两层,内层是玻璃,外层是两块木板,完全关上之后就只有最上面两块玻璃透光,所以只能看见偷窥者的脸看不见他的身体,一刹那会觉得是一张人脸悬在半空,很是诡异。
我当时应该是叫出了声,惊得爸爸赶过来又追出去到屋后菜园想抓到偷窥的人,那人却早就跑了。只有窗台上的泥脚印能证明不是我出现了幻觉。从那之后,我产生了对窗户的恐惧,晚上从来敢往窗外看,如果睡觉的地方窗帘过薄,也会惴惴不安。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也会令我依恋,因为那里有我小时候和爷爷在巷口看过数次的夕阳,东北夏天的天空干净的蓝,衬的太阳又大又美,风又吹来各种植物的香气。
在这所房子里随我而来的小黑狗死了,死于一次跟小偷的勇敢搏斗,对于它的死亡,我除了哭别无办法。后来我们在陆续养了许多狗,鼎盛时期甚至有七八只,不过最好的狗,还是小黑。
我的爷爷也在这里去世,黑色素肿瘤,离开的很快也很痛苦。在他饱受疼痛折磨的那段日子里我不敢看他的脸,找借口不去他的房间,在他离世后,我对自己种卑鄙的怯懦产生了恨意,恨自己没能告诉他我爱他,我感谢他,我害怕他离开我......
爷爷是在我可怜的童年里一个代表着温暖和爱意的人,他的离世再一次让我明白,人在死亡面前,除了哭泣,毫无办法。
上高中的时候,爸爸终于花了八万块钱从他朋友那里买来了一套楼房,位置在镇中心,只是房子年代久远了一点,而且因为没有余钱再重新装修,所有的家具陈设都是别人用过的。即便这样我也很开心,因为上学能少走不少路,镇里的路况也比较好,遇到雨雪天也不会再走的鞋上裤子上都是泥水。
更因为新家里有集体供暖的暖气,冬天再也不用在杯子里的水都会结冰的房间里做作业和睡觉,在那时候的我看来新家干净温暖明亮,搬进来就对原来那个房子再无眷恋。
而且那时候正是虚荣敏感的年纪,搬到楼房里意味着不必再在代表着贫穷和窘迫的“平房”里居住,因此在搬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回老房子看看的念头,那个房子至今爸爸也没有卖,奶奶夏天还会回去居住,种种菜。
现在我定居在魔都,难得回老家几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梦见自己穿过长长的巷子,看见老房子的砖墙,然后告诉自己:“到家了。”
我现在居住的房子没有太多故事,是结婚三年之后买的,在上海的外环外。贷款30年,花光了所有积蓄,跟亲戚借钱借了个遍。没有预算装修,多花了许多心思才算住的舒适。因为地段尴尬,每天我去市中心上班来回要花接近四小时。
听起来很苦,可是谁的人生又能不掺一点苦味儿呢?至少每天加班结束,在地铁上咽下着这些苦涩,有一个能称为家的地方在等我。
我想之所以谁都想拥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是因为它是一个承载记忆的巨大容器。它也可以作为所有故事的开头:我有一所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