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的金边透着阳光，打转儿落在初秋的大地上。

鞋子踩上了落叶。抬头，已经走到这里了。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同学从我身边经过。新学校，新的秋天。

指挥的手指捻了一个终止的符号，圆形的合唱的口闭住。一曲终了的宝贵安静里，一丝幽幽的琴声从楼下的深处传来——含着泪，微笑，柔软，哀伤。

大家陆续地从我身后的门中走出，渐渐地散去了。我无意识地下着楼梯，那琴声又传来了。我有一个愿望。我挪动步子在深暗的防火通道中走着。除了透过玻璃浑浊的窗户射来的星光，这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

琴声停了。我知道我失去机会。但我等待着。

回头的时候，一抹蓝色的发带消失在教学楼深夜的黑暗中。

关于那个学号是最后一位的女孩，传言也很快地平息了。大家对她的所知仅有一个名字，还有她从不来上课的事实。但是我认识她。我在一个秋阳拂照的上午，走进了那个隐藏在副楼角落的小房间，叫出了她的名字。

“蓝亦羽。”

看着我的眼神透露出怀疑。接着演奏。

“我好像看见海鸥失去蓝天，鱼儿失去河流。”

她笑了。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笑容，不带嘲的，不带傲气，像烟一样飘散的幸福。

她望向窗外，一朵白云伫留在天空的正中。那么遥远，又那么虚幻。

“我怀疑你是上个世纪的女孩子。这么美味的饭菜，真是辛苦了。”

“母亲说，像我的性格，如果不早点学会做饭，找不到男孩子的。”

我谢绝了男同伴们的邀请，又不好意思经常去麻烦她。于是大部分时间，我也变得孤零零的了。

“孤独好呀，”她看着那架琴，“两个孤独的人碰到一起，这是死寂和喧嚣之间最舒适的限度。”

在那里以外的地方碰到她。她穿着校服的短裙，坐在校史馆旁边的树下读书。

“你喜欢读书吗？”

她点点头，眼里放射出星光。

“比起钢琴呢？”

“我最喜欢读书了，还有写作。钢琴是我第二喜欢的。”

她知道我高二选了理科，稍微思考了一下，又问道：

“你呢？”

“我也很喜欢读书。但是……唉，我也说不清楚。”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清凉的微风轻抚她蓝色的发带。

“我可能选错了。”我对她说。

“没关系的，如果大家都错了的活，就可以同病相怜了。”

“可是药有很少几人份的。”

我说这句时，一阵阴霾蒙住她漂亮的双眼。

她抱膝坐着，我们都不说话了。

我的理科竞赛失败了。同时，我知道了人们都叫亦羽“天才”的原因。一直没来上课的她竟然在区统考中取得了全区第一。她可以全心全意地准备钢琴保送考试。

大会上年级主任请她作为学生代表介绍学习经验。她上台的时候台下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见过她的人很少，而且，她也美得太耀眼了。

她走到讲桌边，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大家……我希望，你们都会超越我。”

她笑了笑。

那么灿烂，那么悲伤，又那么坚强。

我们在树阴下一起读书的时候，年级主任过来了。

“打扰了。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转头走了。

“人们恋爱的权利是不可剥夺的。但是，这项权利有的人从来就没有获得过。”

“是亦羽同学吗？我是……可以个朋友吗？”

“谢谢你，对不起，我已经发誓不交朋友了。”

我渐渐地不再去找亦羽了。偶尔在校园里遇见她，也只是打声招呼，就走过去。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在她身边的。

但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再融入其他同学的圈子已经很难了。我没有朋友，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理科的学习变难了。父母为我的数学担忧焦虑。

一天晚上，我经过那个小房间的楼外，又听见了那段琴声。哀伤、坚强，又多了一份渺远，就像……

海鸥失去蓝天，在大海的尽头翱翔；鱼儿失去河流，畅游在浩荡的长江。

我开始写一部小说。想念她，但是关于我自己的。是准备写自己看的，没有什么别的理由。

这才知道亦羽选择钢琴是智慧的。有的时候就是想纯粹地做一些事情，外界的一切都会打扰的。

“我们的亦羽同学保送首都音乐美术学院了。”

那一夜，小说结稿了。

可是，她不用来学校了。我也许永远地失去她了。

写一部小说真的非常艰难，这是我浏览全书之后的感受。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把所有的梦、幻想和祝福放进去了。我把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心中漫游的海鸥和鱼儿放进去了。我把超过整个的自己进去了。我还放进去了……

我改主意了。我知道这很傻。我要把小说送给她。

拍毕业照的那天，我又见到了亦羽。她穿着一袭白裙，长长的蓝色发带在身后飘摇。她长高了，变得苍白，莫如说是变得虚弱了，让我恍然以为梦幻。她对我笑了笑，笑得那么无力。

我们走在林荫大道上，我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休息日寂静的校园。雨前的闷热，有的只是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响声。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过头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再也不朋友了吗？”

“我是个罪人，天大的罪人。

“独自进入了优秀的高中，享受着愉快的生活，甚至还保送了大学。同为朋友很少的人，你应该可以理解的，最好的朋友就像半颗心一样重要。

“我曾有过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那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她的才能应与我不相上下的。

“可是，就是因为我，我正好挤占了她的名额来到了这里，而她只能去到军事化管理的高中，在严威和冷眼中过着所谓的日子。而这都是因为我。”

她转过脸来。雨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滑落的是雨水还是泪珠。她背过双手，仰首凝望那阴黑的天宇，轻轻地继续。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像我和我的朋友一样的人。他们也有着自己全部的生活，欢笑着、坚持着、追寻着。如果没有力量承担对他们的责任，我至少不应为了自己的顺当就剥夺他们小小的幸福，我绝不能这么做，那怕只有我一人！

“所以，所以，每一次我成功，受到表扬，受到嘉奖，我就想到那些认为是失败者的同学们，他们长成的大人们，生下的孩子们。习以为常理所应得的荣誉，背后竟是那样惨重的牺性！不要，我不要，可是……”

她白色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眼看着就要倒下去。我一跑动，盈满眼眶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

“他们说，这不是我的错，我为自己做得很好，但我知道，我是罪恶的。你知道吗，她死了。”

她抬起头，眼中的悲伤如同爆发的黑水。我再也忍不住，紧抱住她痛哭起来。

“就在终试弹出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我就已经预感到了。你说得很对。海鸥失去蓝天，也告别了大海；鱼儿失去河流，连鱼缸都破碎了。”

她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雨凶猛地下着，好像要冲毁这灰暗的世界。我感到怀中她的存在，逐渐变得稀薄，随时可能消失。

我能做什么吗。不管什么我都要做，我想留住她。

可以的话，我还想重新让她绽开笑颜。

“明天上午，到钢琴室吧。一定要来，一定要来。”

我等待着。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亦羽出现在门口。仍挂着苍白的微笑，仍是那蓝色的发带，静静地束在身后。

我将手中的书递向她。

“这是，写给你的。”

她看清楚这是一整本厚厚的小说时，稍微向后退却了一步。然后，伸出双手，十分珍重地接下了。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这个，一定非常重要……我能领受吗？我实在是太感动了。”

她左右看看。金黄的秋阳明媚地投下温暖的光芒，墙角的钢琴被染成黑金的颜色。

“我们……一起读吧？”

在那个美好的秋日，我们相互倚靠，一页一页地读着那手写的书稿。海鸥奋力地飞翔，在阴天的尽天找到了久违的蓝天；鱼儿不断前进，从干涸的河流跃入浩瀚的江海。弹钢琴的女孩奏出了最美妙的乐章，写书的男孩完成了最幸福的故事。我看见，她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是的，我最后放进去的，是爱与希望。

合上书的时候，已近黄昏。她站起来，夕阳的拂映下，那仿佛与世无染的蓝色发带也泛起了温暖的光辉。

“现在不是纠结是谁的错的时候，对吗？应当赶快振作起来，去做更多更好的事。”

“……可是你发誓过不再交朋友。”

“对呀，我还有过这个誓言。而且，我不打算打破它。”

“我有……那样的权利吗？”

“负负得正嘛。那么，你就是，我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