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狼共轭
选自《红宝石诉》
宽阔的泰晤士河畔,一排绿树竞相展出了嫩芽,微微波荡的水面上隐约映出枝叶的影。风很柔和,但是枝叶却被吹得一摇一曳的,好似唱诗班小女孩的头发一样柔软。白色的空长凳三三两两斜倚在河岸,懒懒散散。
由于是春天的缘故,沿河大街上盖满了绿荫,地上显出点点亮斑。虽然说是中午,这条街却清清冷冷,少看见有人在行走,只有偶尔经过的白鹭鸶飞过马路,掠过水面,激起一道波纹,给这条街增添几滴热闹的气氛。
沿河路的另一侧是一排哥特式的双层楼,绿苔与藤蔓布满了底部的墙砖和脚下的台阶,使古朴的气味更加浓厚。一楼有一家钟表店铺,大门的玻璃已经裂开,看上去很多年没有换新。这里就是布洛德卡家,我同我的盒子便被放在其中的一间卧室。
和先前住大民宅的贵族时期不同,布洛德卡家族终于渐渐衰落了,到了如今,生活甚至开始拮据起来,连买圣诞节礼物时也要稍微掂量掂量。在经历多次财产危机后,他们不得不在19世纪末把大宅卖掉,选择住进这间临河的小宅,不然是无法维持生计的。
当然,布洛德卡家族的成员们也开始觉醒了,绷紧了神经。他们开始省吃俭用起来,脱离了向来的奢侈甚至逍遥的气氛。他们习得了一些技能,开始认真做起钟表生意,打算在这行拾得一只稳固的饭碗来。
似乎布洛德卡们从心底还对自己家族先前的荣耀与辉煌恋恋不舍,因为他们更加珍视我,天天将我的盒子敞开,摆在显眼的地方,成天对伊洛将军的事迹津津乐道,然后再对照自己现在的窘境,不免哀伤地叹一叹上帝,然后摇着头评点自己的长辈们,说是他们给了自己后代一连串的不便。钟表店里的钟接二连三地“叮当”着,仿佛在同情他们的遭遇。
又过了十来二十年,布洛德卡家族的资产又逐渐充裕了些,钟表店的生意愈来愈好了。布洛德卡还花钱雇佣了几个助手,帮忙完成店里的事务。他们勤勤恳恳,为了生意和明天的生活,委实放弃了不少歇息,大家都围着钟表的事情论此论彼,很少有谈论这之外的所谓“琐碎的杂事”了。顺理成章地,店内开始喧闹起来,顾客多数都欣欣然地光临,欣欣然地回家。大家在一起的笑声终于渐渐多起来。
而我依然被放在柜子的显眼处,默默见证着这一切。
布洛德卡家的钟表们的努力也毫不亚于它们的主人们,不经意间,它们已经把时间转到了1912年冬。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季节里,老钟表匠去世了。他的一子一女按照遗嘱,接管了老钟表铺。葬好父亲,分好遗产,二人便再次开始撕下一张张新的日历,重新步入平淡而忙碌的生活正轨。
为了振家,在新的一年里,哥哥夏洛克·布洛德卡尝试去当起了商人,开始四处奔走,做起了另一行买卖,只留自己唯一的妹妹看守店铺。看得出来,奔波的日子里,夏洛克形成了雷厉风行的果断做事态度,养成了敏锐的观察力和鉴别力,积累了丰富的赚钱经验,同时也染了些爱慕虚荣的气息回来。爱慕虚荣,这可能是多数商人都在所难免会拥有的心理——至少持有我的几位布洛德卡的长辈们是屡见不鲜的。
而妹妹茱丽叶·布洛德卡则是截然不同的。她对这份接手的工作负责而尊敬,自始至终专心于造表、修表,往往把思绪埋在钟表的世界里,一丝不苟。她尽情让指针的滴答声洗着自己的耳朵,保持专心致志工作。她专注的神情致使我以为她在和钟表对话,仿佛她已经和钟表结了挚友似的。这确实让我感到惊奇,不过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则是“时钟的滴答声让我倍感心慌”——她是始终用这句话激励自己努力经营自己家族的新事业的。除此之外,相比夏洛克,她要来得更沉静,不太爱张扬,也有女性特有的细腻内心。总之,她这样算得上柔和的性格,从被挖掘出来算起,我还是第一次碰见,但我总对她有着独特的好感。
1914年初,当第一场雪造访伦敦的各角落时,夏洛克穿着整齐的西服回来了,风度翩翩。茱丽叶把门打开后,他喘了喘粗气,把所有的行李放下来,并没有先进去,而是先把积了雪的圆顶黑帽摘下来,向她标准地弯腰行了个礼。
“哦,尊敬的布洛德卡小姐,”他尽量控制住气喘,换作一种平稳的语调,“您看,谁回来了?”
“唔?夏洛克,竟然是你……没想到你今天会回来。”茱丽叶的眉毛稍稍扬了扬,继而微笑着问,“生意怎么样,哥哥?”她搂住了哥哥,手在他的腰部轻拍了几下。
“呵,干的不错,刚刚结束一件大交易,不然不会这么早先回来。说到这,嘿,瞧吧,茱丽叶!”他忽而得意起来,放开了妹妹,迅速把所有行李拖到室内,用另一只手带上门,继而娴熟地打开了箱锁。箱子里清清楚楚排满了横横竖竖的大纸钞,钞上印着的字迹格外清晰。远看,那些钱正像一块块砌墙的方砖。
茱丽叶呆呆望着那箱子。半晌才喃喃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摆在一起的模样。”
“可是现在,恭喜你,你终于见到了。”他又深喘了一口气,呼吸平稳了一些,“很幸运,和我交易的也都是些新手。或许我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值钱,然而话说回来,做生意可是需要些灵活的头脑的。嘿!头脑!我终于发现这玩意儿竟然这么有用。感谢那些和我同行的,如果不和他们合作,我现在也不会这么兴奋。和你说吧,茱丽叶,那天我整整乘了一整天的火车,又好不容易搭上一位车夫,才到了设菲尔德的那家珠宝铺……”
“噢,很抱歉,我似乎天生对这种事情提不起兴趣。”茱丽叶轻轻摇摇头,转身回到了工作台上,拿起工具,继续修理手上的表具。她那双洁白纤细的手,灵巧而富有智慧,不管是钟表的哪个旮旯有了神秘莫测的状况,她都能够妙手回春,让指针们重获新生。
“那是因为你没学过赚钱。”夏洛克笑了两声,“就好像如果你不会咀嚼,你也不会隔三差五就去买一次对面安妮大妈家的薄饼。你会爱上赚钱的,如果你会做生意的话。”见她仍然专注于手上的器具,他便说道:“好吧,我想说的是,你现在已经可以不必这么努力工作了。”
“但这毕竟是家里传下来的事业啊,夏洛克。”茱丽叶叹气,将一颗螺丝钉拧紧,“况且我的钟表生意也受欢迎,来的顾客也络绎不绝。我再怎样,也不好说松懈就松懈的。”
夏洛克没有再回应。他脱了外衣,放在柜旁边的衣架上。我见他自然地朝我看了一眼,脸上立刻浮现出熟悉的微笑来。
“哦,天啊,我差点忘了,还有这样一位重要的老朋友。”他立即将盒子拿下来,小心翼翼地取出我,捧在手心,凑近他的脸,似乎在与我对话,“唔,老朋友,真是好久不见,你还好么?呵,还好,还好,你还是不变,光滑、玲珑、鲜艳、富有光泽。啧,可爱,真是可爱!”
他在屋子里徘徊着,用两根手指夹住我,端详着我,两眼的光齐刷刷地投射到我身上。他不时让我朝向窗外,好让更多的光透过我的身体。几分钟后,他又说道:“老朋友,这次回来,我可总算懂得你的价值了。我原先只知道宝石这玩意很值钱,现在才知道你这个小不点竟然这么值钱!况且你还是红色的,我的那位合伙人说过,有颜色的宝石还要珍贵!”他“哈哈”地笑了两声,继续自言自语:“不愧是我们家以前的将军,这样能干,捞到了这样好的宝贝!”
茱丽叶这时听见笑声,转过了身,一眼看见他那捏着我在空中乱舞的手,猛地吃了一吓,扔下手上的工具便倏地站起身,快步走来:“快放下来,夏洛克!你干什么呢?万不得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她这么一喊,夏洛克才收敛。茱丽叶的脸急得微微红了,呼吸甚至已经急促起来。她有些愤愤然地把我从自己哥哥的手上拿回,重新放回盒子,再把后者放回柜子的原位。坐下后,她的语调渐渐平和了些,“可别忘了,这不仅是家族的光荣,还是承载、见证着我们布洛德卡的历史的!你……至少看在我们去世的父亲面上,请你谨慎些!”
而夏洛克却笑了起来,搂住自己的妹妹,说道:“好吧,确实有失商人的风度了。若是在外做生意,刚刚这样要遭人笑的。”他依然仰望着柜子上的我,对自己的妹妹说道:“刚刚你说得没错,茱丽叶,这么重要的东西,价值连十个这样的箱子都比不上!我怎么会丢呢!”他放开茱丽叶,指着后面那块沉重的家伙。“唔,时间似乎不早了,我的妹妹。”他掏出一只崭新而精致的怀表,“今晚,我请你去吃约翰餐厅吧——就是泰晤士对面的那家,过了旁边的桥就是了。——可别过意不去,你一定从来没去过那家吧?现在尽情放开胆子进去,敞开肚子大快朵颐,自然些,我的好妹妹。况且,我们家现在也算能有些风度了,现在别人一瞧我的穿着,势必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没等茱丽叶做出反应,他已把门再次拉开,柔缓而娴熟地做了一个代表着“小姐您先走”这句话的礼姿。茱丽叶本想说什么,但是顿了几秒,还是轻摇着头笑了一下,走到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一件出门穿的衣服,换上后走出门外。
“走吧,走吧,请别顾虑,我的妹妹!”他挂着笑意地催促道,随即“啪”地带上门。屋内顿时宁静了下来,只剩因关门而起的柜子的震荡声。天花板吊着的白炽灯轻微地摇着脑袋,微弱的光线也随之摇曳不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