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让我定义生活,我定会说,这是个自得其乐的过程。
早期看余华的《活着》,福贵老了,赶牛走过时还唱着曲子:皇帝召我做驸马,路远迢迢我不去。
宋祁也有过同样的感慨,他说,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而我恰逢假期,隐于云南乡下某处,晨起对着日影变化,云朵往复,水面荡漾,山气氤氲,时有舟楫无声来去,整个场景象一部永不落幕的电影,此时分外同意两位前辈的看法。
游荡
最近爱上了游荡。
如幼年摘下蒲公英,轻轻一吹,然后风去哪里,我去哪里。这其中似有禅意,又似乎只是游荡本身。
只是极目穷尽不同的美。
白色查卡盐湖上吹过凌厉的风,像是自岁月深处而来,令人心有所触,一时睁不开眼睛。
西溪花草细碎,水影波光被一桨桨划开又抚平,鸟鸣清脆,如在梦乡。
版纳植被丰茂,凤尾竹将天空温柔梳理,道边艳红的花朵吐出娇蕊,恰似一树滴血的心。
宏村与西递牌楼相照,正合青年男女目成心许,更兼有碧水温柔环抱,此时心境,唯有堂上对联“春风相遇不知年”可为形容。
遇龙河上撑竹筏而下,山歌悠悠,水声隐隐,仰望天际云朵相嬉戏追逐,不若“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吧。
行迹的清单可以这样一直拉下去,无限伸展,直至生命尽头。
游荡这个词似乎略有贬义,指不切实际,不负责任的生活。父母在,不远游。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父母妻儿如是说。
毛姆的《刀锋》里也写了这么个人,漫无目的地去巴黎、去印度,男人们心照不宣地说,定是为了女人,为了见识花花世界。而他只是在探究生活的意义,去艺术中找,去书籍中找,去工作中找,去宗教中找,终其一生的寻找。
我的游荡似也在寻找,在各处寻找自己喜悦与安宁的情绪。
龙胜梯田的朝霞,一点点印染了整个天幕。
南诏岛上明亮拥挤的星空,原来古人形容“星汉灿烂”是此等奇景。
吴哥窟的日落,以豪掷的手笔给石窟与行人涂上一层层金红。
而我沉默凝注,眼睛浸透了美。
山歌
行走中听到过无数山歌。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况乎满眼天成的美景中杀出一把热辣的野嗓子?
试想你在陕北,黄土遍地,老汉驾驴车与你擦肩而过。忽然背后撂下一声: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我们见个面面容易呀拉话话难。不知你感觉如何,我是欢喜得手舞足蹈。
这大约与血脉的延续有关,两千多年前,说起郑卫之声,卫道士是摇头不迭的。淫靡、乱国,他们如是说。而这两处,都与我生长地不远。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现在一读,少女俏皮娇嗔的模样依旧活灵活现。
沱江之上时有悠悠歌声:“郎从门前过,妹在家中坐,沏杯香茶么敬那哥。娘在屋里问,你沏茶给哪个?我慌里慌张打破碗,烫着脚。”白描一样的生活场景,令人忍俊不禁。
山歌中最多的是男女相好的盟誓,古有敦煌曲子词“枕上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今有广西民歌为百年好合下定义:“连就连,我俩相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最激烈的山歌当属西北花儿:“手拿铡刀取我的头,血身子还陪你睡哩”,“杀人的刀子滴血的路,小妹妹没有悔心”。
这么热烈灿烂直来直去的情感,只能存在于山歌中。黄连浸透的苦日子里,妹妹与哥哥的爱是唯一亮色,可解忧伤,可为希望。
“搂住哥哥亲一个嘴,满肚子的冰疙瘩化成了水”。
我很崇拜白先生,但对他说的“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难以赞同,山歌里才是最真挚鲜活的生活呢。
在你念及远人时,会不会想起关于胡斐与程灵素的歌:“小妹子待郎情意真,你莫辜负了小妹子一片心………”
乱翻书
据说故宫里有太监,专司拾拣纸张,有字的挑出单独烧毁,细致程度可比黛玉葬花。我一直狐疑自己与这职位有干系,但凡有字的纸我也都看得津津有味,书刊、杂志、报纸。
“淘书”二字形象得紧,在浩如烟海的书店一本本翻检,确有淘金客在沙砾中寻找金子的趣味。淘金客要见到实实在在的金子,我要捧着实实在在的纸质墨香书。
试想,一本民国期间的《诗经》,纸质薄脆、竖排、线装,捧着它时心中的快意;又或者一本79年的印本,品相完美,第一版,印数3000册,想想国人庞大的数目,忍不住赞叹一声,怎么就容易遇见了;又或者出行带本心爱的书,页面有一点可人的旧,内容熟悉又新鲜,岂不等同于与老友相见欢?
淘书的地方五花八门,有各地书商、特价店铺、当当网,亦有古玩市场或路边小摊。有些旧书翻开有娟秀眉批,令人不禁追想批书人的风流情致。
若论读书品味,我是未见好德如好事者那种。
曾将胡兰成《今生今世》与张爱玲《小团圆》场景对照看,将蒋碧微、廖静文自传参差看,看他们彼此怨恨、相互指摘,复杂的人性渐浮于纸上。
看罢虹影《英国情人》,即刻去找绯闻女主角凌淑华的书,看到毛尖《慢慢微笑》中介绍绯闻男主角母亲凡奈沙的生平时,恨不能上去紧紧握手,寒暄一句,我认识令郎的。
因喜爱兰波的诗追看他及爱人魏尔伦的传记,看分离多年之后,是否都还念念不忘年轻时的疯狂与荒唐。
这样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索不计其数。架上一壁书亦都是熟人。我猜想它们每夜醒来,闲话天宝旧事或者犹自为情所苦。波伏娃与萨特还自诩一生诚实相待吗?雨果七十余岁高龄对女演员的追逐有结果吗?博尔赫斯还在永恒的迷宫里吗?严歌苓还充满少女的敏感吗?余怀最喜爱的秦淮女子究竟是谁?
吾生也有涯,对八卦的研究追逐也无涯。
坐拥书城,象君王巡礼嫔妃一样挑选好书。此时,若有素手捧上茶点,静侍身旁……..噫,谁说女子就不向往红袖添香夜读书的?
玩物志
数年前,写过一篇《爱衣记》。如今想起,眼前还充斥着光滑的绸料,鼻间仍能嗅到暗沉沉的香气。
大粒珍珠轻轻挂上脖颈,微凉的触觉令人忍不住叹息“何必珍珠慰寂寥”;蓝色上衣花朵抽象,象莫奈笔下氤湿了的睡莲;黑色连身裙贴身美好,公主曾穿着它在罗马迷失了整个下午;金色露趾鞋,当穿在蓬蓬裙下,跳舞、跳舞,永无止歇。
看,我还这么迷恋着美和联想。
从柬埔寨带回皮影,裁剪厚重,不似中国皮影轮廓细如游丝,永远以半面示人。将柬埔寨神仙与中国花旦放放一起,似在进行一场永恒而神秘的对话。
越南颇多铅笔画,一幅幅陈列眼前,快速浏览,只见二三简笔勾勒出女子着奥黛的婀娜,忽而骑单车飘逸而去。
淮阳民间大师捏的泥泥狗,黑土为底,彩笔勾勒,颇有古拙之趣。造型更是混沌难明,莫非这是伏羲女娲最初的模样?
制壶匠人打造的紫砂壶,壶身镌刻自己年少轻狂时的题句:凰也生平狂逸惯。
朱仙镇的套色老版年画,是用草药染就的,你在凝神观看时,可能辨认它的前身?
汪涵写过一本《有味》,是对手工匠人搜索记录的结果,他和我一样爱好这些无益之事。
四位将闲情逸致做成艺术的大师是我的偶像。
李渔。《闲情偶寄》声容部至今仍为我穿衣指导。
张岱。《陶庵梦忆》写戏写说书都是绝妙。
金圣叹。此人点评的《西厢记》比原本还俏皮好看。
清少纳言。《枕草子》一书装帧朴拙,与内容一样充满细碎的喜悦。
生活不可以这样充满趣味地过下去吗?洛阳王城公园里有副对子: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这样的沉醉沉酣,才不枉与良辰美景相对呢。
但,同样是洛阳的千唐志斋,无声的碑林中亦有八个字醒人醍醐:
谁非过客,花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