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猝不及防的雨淅淅沥沥地在周六的清早下了起来,虽已入夏,可这场雨格外温柔。
吃过早餐,我们便和阿叔听雨聊天。
阿叔是70后,他指着远方朦朦胧胧的山黛,对我们说,山的那一边有个女孩叫雨清,每当下起这样的雨,他就会想起雨清。
阿叔把烟蒂掐灭,吐出最后一个烟圈。用浑浊而忧郁的双眼望着窗外,不知是看雨,还是看山那边。他慢条斯理又饱含深情地讲着雨清的故事:
那一年的老家青山县城,还不像如今这样发达,高铁站还没有修通,楼房还没有这么高,街上的小车子特别少,那时候每个家里都有四五个孩子,吃饱肚子是人们最主要的人生理想,人们固守着这方寸之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那个年代,男孩子只要长到一米六就要充当家里的主要劳力,女孩子更惨,要帮着家里做饭,带弟弟妹妹,还没到20岁就要嫁作人妻,所以能上高中的孩子少之又少,能上高中的女孩子更是凤毛麟角。
而我则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个,我想后来我之所以能考上重点大学,不是因为我聪明好学,而是因为我是家里的“老生胎”,我前面有五个姐姐,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生下了我这个男娃子,于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该我干的活全让姐姐们代劳了,我闲来无事就看书学习,所以就成了班里的学霸。
县一中就在城乡结合部,每个年级就一个班,班里40人,女生就10人,雨清就是那十分之一。
算来她如今也快50岁了吧!想想高中毕业她在老街口送我照片时羞羞怯怯的样子,仿佛还是在昨天,可一晃半辈子已过,也不知在这岁月的洪流里,她可否安好。
雨清啊!
她说她是在一个下小雨的早上出生的,她爸爸没有文化,不知起什么名,看看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再看看女娃水灵灵的眼,就给她起了这个看起来很有文化的名字。
雨清大概就是在这样的清晨出生的,阿叔指指外面的雨,继续讲他的故事。
雨清也是在这样的清早离开的,我送她上了火车,她去南方的城市做女工了,说一个月可以挣两百块,她要供她弟上大学。
雨清长得并不是特别好看,清瘦清瘦的,皮肤蜡黄蜡黄,就是那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很吸引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绸缎一样。
她坐我前排,有时头发一甩就打到我脸上,我的心被打得毛毛的,她的头发很香,她说她用香胰子洗过的,那是我这辈子闻过最撩人的香了。
她学习很刻苦,但物理却总学不好,自习上,她老是转过来问我题,我总是不厌其烦地讲给她,为了给她讲题,我便在物理上加倍下功夫,如今我成为物理学科教授,也算是雨清当年给我的动力吧!
她家里是开小卖店的,隔几天她会带点小零食到班上,酸梅粉啊,果丹皮啊,月亮牌干面啊,都是我从来没吃过的。她转过来让我伸开手,把零食倒在我的手心,我每次摊开手心时总要在大腿上擦擦,怕手上有脏东西,让她见笑。
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她看见后,总是笑笑:“你看你,零食是香嘴的,又不是饱肚子的,啥味你都没尝出来吧?”
说着又让我摊开手心,再倒一些给我。
二
这个像天使一样的女孩深深打动着我,她头发的香、她脸上的笑、她给我分零食时的细心,甚至她学不懂物理的笨,迟到后被老师罚站时面红耳赤的糗,都让我迷恋。
我想追求她,写了很多份情书,可都没敢递给她,因为我字丑。
但这份强烈的爱在一个十七八岁少年的身体里就如一团火,烧得难受。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它表达出来。
我想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送点礼物给她。然后说出那句像巨浪一样在心里澎湃的话:“我喜欢你,雨清”。
那时县城的姑娘们都喜欢用纱巾扎头发,我就想着那如蝉翼般轻薄,如彩虹般美丽的纱巾扎在雨清的头发上一定会是人间最美好的风景线。
可是家里穷,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能拿出钱来买纱巾?
于是我做了贼,这辈子唯一一次做贼,可我不后悔,也不觉得耻辱。
那天下晚自习,我喝了三大罐浓茶,我迫使自己不能睡,我要等到万籁俱寂时去做人生中最提心吊胆又最惊心动魄的事。
一直等到漆黑漆黑的半夜,我蹑手蹑脚从自己院子里出来,从狗洞子里爬过去,来到邻居的鸡窝前,偷偷把手塞进邻居家的鸡窝里,摸了一只公鸡,拔腿就跑。我像逃命一样奔跑,我仿佛感觉到整个城乡结合部的人都在身后追我,大喊着“抓偷鸡贼”。
我一直朝县城最西端的农贸市场跑去,天还没亮,我就把鸡卖了,收入了七元钱。然后又撒腿跑到县城中心的百货大楼,花5元给雨清买了一条淡粉色的纱巾。
那一天我内心七上八下,上课走神,被老师批评,雨清问我题,我也语无伦次。到现在我都不清楚,那天的魂不附体到底是因为做贼后的愧疚还是要向心上人表白前的忐忑。
放学后,我一直尾随雨清到她家门前的巷口,我鼓住勇气喊了她的名字,她回头,我上前,将纱巾塞在她手里,转头就跑。那纱巾里还抱着一张纸条:“祝你生日快乐,天天开心!”我始终没有勇气说“我喜欢你。”我想她收到这份礼物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
然而,第二天到校,雨清就和别人换了座位,远离了我,从那天以后,雨清和我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在学校里的那些时日她也始终没有扎过我送给她的纱巾。
那天放学回家,还没到巷子口,我就看到邻居婆媳二人站在戏台上一手叉腰,腰一弯一弯,头一伸一伸,手一指一指大骂偷鸡贼:“天杀的”“短命的”“绝后的”。
我低下头匆匆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的谩骂如一根根针刺得我心口又麻又疼。
回到家,我关上门偷偷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失声痛哭了起来。
我想,她一定是不喜欢我,甚至是讨厌我的。我的心被伤了,自尊心也被伤了,我暗下决心,我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找一个比你雨清好一百倍的姑娘。
三
直到高考结束,她约我到老街口见面,我才明白了雨清的心意。
那天,她第一次扎我送给她的纱巾,那纱巾像蝴蝶一样在她的头顶起舞,真是美极了。
她递给我一张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穿着浅蓝色衬衫,高高扎起的马尾上飘扬着我送给她的纱巾。
她含着泪说,在她18岁生日前的一个月,她父亲开的拖拉机翻了,被摔断了腿,她们家的小卖部就盘给了别人,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和劳动力,她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要上高中,她便不能再园大学梦了。
她泣不成声:“听说南方工厂招女工,只要高中文化水平就可以,所以我拿上高中毕业证,就要去做打工妹了。我知道你是个名牌大学的苗子,你们家供你上高中也实属不易,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份懵懂的爱而荒废学业,再说,我上不了大学就配不上你,我们不是同路人,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女孩子。我不想拖累你,只能选择疏远你……”
我多想抱抱她,可我没有勇气,任由夏天的风吹痛我的心,我多么心疼雨清,她默默地承受了这么多,心里始终藏着我,而我却因为表像而怨恨她。
我说,不管我上不上大学,只要她愿意,我都会和她在一起。
她沉默不语,只说一个礼拜后,她就要去南方,让我去送她。
送她走的那个清早也下着这样的雨。月台特别冷清,下雨天留客天,可天留人不留,雨清还是走了。
我们依然没有拥抱,她挥手向我作别,头顶的纱巾被雨打湿,顺着头发贴在头顶,再没有像蝴蝶那样翩翩起舞。
一声汽笛,几声叹息。
后来我的大学梦得以实现,我考上了西安交大,我是城乡结合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村主任在村口拉了横幅,家里为我摆了谢师宴。
邻居家那对婆媳也笑眯眯地来吃酒席,她们始终不知道当年她们家的公鸡是我偷的,我端来酒敬她们,给她们深深鞠了个躬,算是从心里给她们陪个罪,她们赶快站起来说:“状元郎,折煞我们了!”
雨清说过会写信给我,可她一去便没有了讯息,想她,念她,感激她,有愧于她,也只有梦里才能见到她。
四
大学二年级那年,有个同乡说,她在温州一家胶鞋厂打工,于是刚领到奖学金的我,魔障般买了一张火车票,从西安出发去了温州。
在温州火车站,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魂牵梦绕的心上人,她如瀑般的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她说工厂里不让留长发,便剪了,她为此哭了好几天呢。
我问她:“那剪下来的头发呢?”
“卖了,20元,打给弟弟了。但还留了一缕,就包在你送我的纱巾里,以后我都不可能留那么长的头发了。”
“厂里的活累吗?”
“还可以,就是夜班上得多,最近眼睛疼!”我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已不在如当初那般清澈,里面布满了血丝,又红又肿。
“你别太累,再坚持两年,我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你就不用在这里上班了。”
她笑了笑,眼泪却流了出来:“谢谢你!”
她带我吃了碗面,就安顿我在招待所睡下,她说她要加班,晚上下班来招待所找我。
她走后,我心情忐忑而激动,“下夜班来招待所找我”的这句话,让我浮想联翩,我在招待所旁的澡堂里洗了澡,心里像揣了个小鹿般扑通不已。
凌晨两点,她来了,刚下夜班的她很疲惫,眼睛更红更肿。她拿了两大包温州特色零食,笑吟吟地对我说:“你不是嘴馋嘛,这些都是我给你买的,明天在火车上吃。”
我接过沉甸甸的两个包,不知说什么好。她平淡地对我说:“你把裤子脱下来吧!”
她突兀的语言,让我脸红心跳,我想拥有她,可这有点太直接了,我结结巴巴说:“你……你真愿意?”
“你裤子后面的缝子开了,我得给你缝上呀!快点。”
她从挎包里拿出针线,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针,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线,把线头放在嘴里捋了捋,将线头穿过针眼,然后把我的裤子翻面,仔仔细细缝了起来着。她的手捏着针灵活地游走,微微蹙着眉头,她说:“我把你所有的裤缝都走一遍,这样其他地方也就不容易裂开了。”
缝完后,她把我的裤子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柜上。我的目光一刻都没有又离开她,我想如果我真能娶了她,我们每天晚上都这样相处一室,该多好啊。
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爱和欲,我扑过去抱住她,吻她,她在我的身下反抗了一会,但最终还是紧紧抱住了我,把她柔软的、圣洁的身体交给了我。
那一刻我误以为她这辈都只属于我一人,以后人生的很多夜晚,我都可以和她这样度过,身体和心灵完全交融。
从温州回来的第二个月,我收到了雨清寄来的信,那是她写给我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信:
光明:
对不起,我要嫁人了,温州本地的,家境不错,以后在温州,我就不是外来务工人员了,我渴望有个家,请你原谅我,也祝福我吧!我被你爱过,也爱过你,我们拥有过最甜蜜的青春回忆,拥有过最难忘的初夜,这就够了。你是高材生,我不配你,我不能成为你的累赘,你一定要娶一个优秀的、漂亮的女大学生,你要在大城市生活下去,你要成为人中之龙……永远不再见。 一个错的人:雨清
此信绝笔,我只能祝福她了。
我以为她真的嫁给了一个条件不错的温州本地人,可就在我大学毕业多年后,在一次偶然出差中,遇到了和她一起在温州胶鞋厂打过工的同乡,才知道她又一次骗了我,且一骗便是一辈子。
原来,她当年患了严重眼疾,要立马手术才能好,可为了供弟弟上学,手里没钱,又得连续上夜班,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后来左眼失明,右眼严重色弱。她无法再做女工了,便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温州老光棍,她答应给老光棍生儿育女守家,那广棍答应供他两个弟弟上大学。
我是多么粗心啊!那次去温州找她,她的眼睛红肿成那样,我怎么就一点都没想到呢。我是有多该死?
而她为了让我安心,用善意的谎言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
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忘记雨清,可一切都回不去了。
讲完故事,泪水已迷糊了阿叔的双眼,他又点了一根烟吧嗒吧嗒抽起来,那无尽的忧伤和着烟圈一起扩散到远方。
妹妹笑着说:“阿叔,别伤感,至少你们爱过,拥有过,有的人虽然不能相守在一起,但她总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在你的世界里。你的永念是爱,雨清的放手也是爱,或许她也在心里默默念着你呢,我们就祝福她晚年安康,阖家幸福吧。”
是啊,从青春年华里一路走来,那有谁不曾留恋几处风景?不错过几个良人?多年以后,那些能让你触景生情忆起来的人和事难道不温暖吗?
雨虽清,情却深,爱过知情重。
我们是听故事的人,也是故事中的人,愿爱我们的人,和我们爱的人,都顺遂,即便不相守,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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