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入院诊断就是盆腔腹膜炎。常规检查之外,我跟检验科索了一个不能成文的检验,口头报告说,她的尿液妊娠试验还是阳性,我的感觉是有所依据的。
她半卧位在病床上,床边除了高悬的墨菲氏管里分明的滴落,能出入病房的除了我和当班医生,其他的都是别人的陪护。她双目紧闭,拥蹙的眉峰和时而粗重的鼻息声,是那种医生能明确感知的呼吸间有牵扯痛的体征。这时候的女人,虽说还有病痛中的狼狈,但少了那日的怨愤,她的眉眼脸型而且周正,在沉闷的病房里倒看出了些自然的婉约气息。只是再纯良的天使,如她,被男人和婚姻折了翅膀,没了飞翔的能力也就失去了天堂。
可能感知到我们的存在,她微张了眼,扯着嘴角给了我们一个笑颜。
病房医生循例查房,再问她,“您可有其他情况需要补充说明,比如怀孕流产一类的近期病史?”
“没有,该说的我都说过,我确实有痛经,这次疼的更厉害,受不了来的医院。”
“可是,你这次是炎症感染导致的盆腔腹膜炎,和痛经是两回事,你可理解?”
“都是疼痛,我听你们的,字也签过了,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吧。”
“你没有直系家属在,这些情况有必要和家属说明的。”
“医生,办住院手续的时候这些情况都说过了,所有该签字的我都签过,我确实疼的难受,需要休息,你们忙去吧……”
她一直刻意躲避我的目光,半翕的眼只看病房医生,说过这句话,眼皮紧闭,双唇一抿,头都扭过一边。
回到办公室,跟老科长讨要章法:
“不管她是什么目的,她的病存在,按病人的陈述记录病历才合规合法,按临床指南规范处理也合适,走一步看一步吧。”
盆腔腹膜炎的发病因素和感染途径各有区分,处理原则和方法却大致相同。无论女人是不是知晓这些,不可打扰别人的幸福,亦不可打扰别人的苦痛,是所有成年人的公约,病情外的事,轮不到我们干涉;横竖又有医务科的行政指示,我们好好看她的病就算尽责了。
后来,到她那个先生出现,我才明白女人掩盖病史的用心,才知道个中曲折。
关键的三天处理后,女人恢复很快,症状缓解,体征和检查都很平稳,她许可转门诊随诊了。
是日午间休息,我在办公室整理病历,听得颇斯文的敲门声,抬头,那个被我意愿封印的男人正晃荡在门框间。
“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我不得不敷衍了一回礼节。
“你不记得我啊,前几天,我老婆在你这里看病,***,我陪着她的。”
他报的是女人住院登记的名字,我便装模作样的在门诊系统里搜索了一回,
“抱歉,我的电脑只没有这个名字,你记错了吧?”
他一拍脑们,恍然般,“噢,###,当天是这个名字,你再想想。”
“啊,您太太有两个名字啊?,###后来就没再来过,您有什么问题吗,我要去餐厅吃饭……”
男人这回不竖气场,反而走进来大剌剌的坐下了
“###,是手术感染吗,是炎症扩散导致的吗?”
“你们后来没在我这里看,她手术做没做我都不知道,有没有炎症扩散就更不知道 ……”就算我故意装傻,事实也本就如此。
“我刚跟你说过,###就是***,是一个人,她在家疼的顶不住,我心疼她,就让她来医院了,就在你们病房住着,明天就出院,你怎么会不知道?……”
约摸是我斜着的眼神扫到了他的神经,后面的话他咽了回去。他给我的感觉一直很丰富,是除了友好,其他成分都存在的丰富,而且,无论我穿不穿这身白大褂,现在是法定的许我自由打发的时间,如何甘心被他这种货色消费?只是我高估了我自己的道行。男人完全忽视我认真道歉后,要去餐厅吃饭的正当理由,直接站起来,
“耽误你一会儿,我要一份###和***是一个人的证明,还有手术感染的诊断证明,你给我写好了再去吃饭!”
这世间总有一类人,认定自己的祖上是女娲娘娘用手抟土造出的那第一人,用那丝天生的神族血统把自己尊贵成太子爷,今世投胎,虽无法富贵无匹于外表,但动辄号令的威武气就必须是天生的。果不其然,在我痴傻茫然的探询中,他补充一句,“病是你看的,证明你必须写!”
他这腔堪比稚子的孤勇,这份世袭贵族的底气,却是要钦佩的!只是老怪物我修行到今天,早将刀枪炼成了铠甲,也早悟到“避其锋芒”的防身妙道。
“先生,医生办公室出的诊断证明,必须符合病历内容,医务科审核盖章有效,我个人签名不起作用。其二,你要的证明内容中,###和***是同一个人,这个应该是户籍警的职能,我的证明也没有用;其三,***的病历记录是经她签字确认的有效文书,受法律保护,如果要修改,得经患者本人提交必须理由,除此,任何人不可以随意篡改,请您理解病历文书的特定意义。”
我掩藏的再好,话语中的嘲讽会飘进他的耳朵,我再堆出一脸的非笑似笑望将过去,男人的火焰又被烘出来了,如那种被娇惯的孩子,睁眼看见心仪的宝贝,轻而易举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时的反应,不情愿放弃就有最后一杀,就会供出点真材实料,
男人也嘿嘿冷笑连声,中气十足,“你就说你不会给我写证明就结了,那么一堆话,还扛出法律了,还真以为你就奉公守法吧!其实还不是因为之前我得罪了你……
“你只看见我不善良的这一面,可我也不是天生就如此!我一个人要养活一家老小,自然阔绰不起来,穷人喝水都塞牙缝,连我老婆做个人流,都比其他人费事。现在有个机会可以,我可以为我老婆做点事,想你给个病情证明,你们还是不帮忙!你要知道,人和人之间是相互的,你对我好我才能对你好,你不帮我,我老婆要因此跟我离婚,我跟你们也没完!”
他的话很现实:人和人之间是相互的,信任、理解、尊重、扶持,等等,都是相互的,尤其我们身上有白大褂的,箍了圣洁和崇高的光环,安慰帮助就如同待客的那杯热茶,不可或缺还必须奉送如仪。可他的这句话又禁不起推敲,医生手里就这杯满满的热茶,只够解渴,浓淡都无从调适,你要黑咖啡配芝士蛋糕。就算拿藤条刀械相挟,素衣白袍的医生,这时候也就敢招待你一句朴素的“对不起”。可是不剖开这男人的病灶,一句朴素的“对不起”也打发不了他。,
“我会跟您说对不起,因为我确实帮不到您。就您太太自身,她用了两个名字就是两个病人,就算她改变主意,个人身份认证恢复,医院是没有权限的。第一个问题没解决,您要的诊断证明就无法成立,就算我写了,也不能成为有效证据。还说明白些,对您太太,我能保证我自己不去制造医源性损害,所以我必须忍受您的态度,于我个人,医生还是个必须抱团取暖的群体,你也不能让我做损医的幕后推手吧。”
坦诚的底线亮相是有作用的。男人沉默了一回,有点泄气的样子,
“我哪有损医黑医的手段,我不过是想让那医生给赔点医药费,”
其实,我心里一直很困惑,女人的手术情况和施术者的情况,只是不能问女人,
“你们在社区拿了免费的手术证明吧”
男人点头
“没把我们的病历提供给社区医生?”
男人继续点头
“就是灌洗后再去看医生,充血水肿也不会那么快恢复,你如何说服医生给手术的?”
“*度上有许多这样的资料,我在网上买的打胎药,出血多了才去的社区医院……”
男人明确知道女人的情况,也做了功课,出血本身会掩盖某些体征,坚持手术可能因为心存侥幸;就算炎症扩散发病,手术医生必须分担的责任部分就足以治病。可是,女人不配合了,所以,转回来跟我索取证据……
我手心有湿冷的汗洇感,分不清是低血糖前兆还是被我自己的推理吓的,男人在我突然凝滞的眼光里站了起来,
“我跟那个蠢婆娘保证了,赔偿的钱都给她,她都不干,你这个医生也是,套路我,还不帮我,你们的心都是黑的!……”
男人骂骂咧咧的出去了,我撑着一口气喝了口热水,填了口冷面包,饿过头的胃在翻腾,吞吐都难受——我病了,该给我自己看心黑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