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周一放学以后,我们四个人又约在这个三层的露天阳台上见面。贾苏杨他们班最后一节课拖堂了一会儿,因而比起正常的放学时间晚了一些。这时天色尚明,但空中的寒意比上次更加浓烈。不过我们都穿了更厚的保暖措施。“我们把你约出来是要告诉你,”沙君怡首先发话,“我们开始预测双色球了,并且昨天我们取得了第一次成功哟!”
贾苏杨冷言冷语地说:“所以你们穿梭时间了?我不是告诉你们不许吗?”
伴随着成就感,我的胆子壮了起来:“我们是在证明给你看,证明没有人想害你。我们都想跟你和平共处,一块用倒退时间去有所作为,这不好么?你怎么老是说些有的没的?”
“成功?”他故作深沉地皱了皱眉头,“你们怎么成功了?”
沙君怡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手机骄傲地点了几下,凑到贾苏杨眼前,“看!”
“……帖子不存在?”
沙君怡震惊地抽回手,对着屏幕目瞪口呆。“这不可能……!”我急忙用我的手机打开贴吧客户端,一点也不假,微光483的发贴记录里昨天那条帖子毫无征兆地销声匿迹了。
“发生了什么……”沙君怡的声音弱了下去。
“不知道。”贾苏杨无动于衷。
沙君怡带着一点弱弱的哭腔:“是不是吧务干的?”
“还能是谁?”我悲切地说,“应该就是吧务看到我们预测得这么准对我们感到不爽,于是直接删了我们的贴子……”
“对,我居然没想到,官方肯定不想让很多人中奖,要不然他们就亏了,于是就指使陷害我们。”她愤愤不平。
“就像赌场撵走赚了钱的顾客。”我补充道。
“那怎么办呢?”惆怅浮现在沙君怡的脸庞上。
“——好办,你们皈依我不就行了。”贾苏杨插话,“接纳我们的灭亡吧。”
“休想!”沙君怡毫不客气地驳斥回去,“我们还要再采取行动!”
“那我也要再采取行动。”贾苏杨邪笑着,“你们违反了禁令穿梭时间,那我得警告你们一下。容你们考虑的截止日期被提前了——到这学期期末考试,也就是明年1月13号。在这之前,像上次一样,你们都可以考虑要不要和我一块自杀;如果到那时候你们还没有想明白……”
“所以你特么连初二上学期都不想让我们活过去?”沙君怡骂道。见状,我连忙尝试摆手势示意她平息下来,可没什么用。
“算了,沙君怡。”一声不吭的林雨默突然开口。“他不讲理,我们没必要理他了。我们走吧。”
“对,走吧。”我附和说。于是我们的第二次阳台聚会就又这样不欢而散了。
……
尽管我们只有一个月多一点点的时间了,沙君怡却毫无意气消沉的迹象。她的精神也鼓舞着我绞尽脑汁想些新的办法。我们还是在预测双色球,不过为了避免不测,我们想了一些措施。首先为了躲避贾苏杨的监控,我们还是每次都凌晨三四点起床倒退;其次,为了不触犯吧务,我们发的号码大多数都在五~六等奖封顶,这样让不会惹出那么大的事情嘛。并且尝试在一天的不同时段发出。然而,有的帖子还是刚发出来,少顷就被删掉了;有的帖子能存活地长一些,一个帖子成功苟且偷生了一个小时。在帖子存活的片刻中,会有一大批回复和感谢,因为我们已经积累到了八千多个关注;不幸的是,总是在一石激起千层浪前,一个帖子就消逝了。
当我们最终觉得可能此路不通之际,我们发现浪费了太多时间了。当然,我们可以倒退回几周之前再重新尝试别的法子,不过我们暂且也没什么想法,重新来过也没用。
我和沙君怡一致决议12月13日的双色球的最后一次预测将是我们的终曲。这离我们的末日——明天1月13——剩恰好一个月,象征着我们故事终结的篇章。还有一个月,我们可能没有什么契机能够拯救这死局了。或许……就死了吧,像贾苏杨所期望的。
我是怀着悲恸的心情按下发帖键的。当旋转的加载图标褪去,黑底白字的“发帖成功!”提示弹出,我有种空落感。教室是空的,的确,连值日生都早已离去。不仅仅是这样。我眼前的一切都在逐渐消失,像我将要昏迷了一样。我呆滞的目光飘落到帖子标题上的数字上:03, 07, 15, 16, 17, 23+10。这与真正的开奖号码别无二致。也就意味着——没错,这次我们发帖预测的是一等奖。这是我们最“冒险”的一次,但我没有心情担心。我忽然甚至都没有心情干任何事。笼罩我的是浅浅地惋惜,在我心底潺潺而流。
我刷新,帖子还在。
再刷新,帖子还在。
……
我从迷惘清醒过来,意识到晚上还有英语课外班。我并没有任何兴致从现在的位置挪动一丁点。然而我必须去。事实上这也不错。英语课的外教向来都挺幽默的,我喜欢听他在课上讲刚来中国时的奇闻轶事:他第一次吃煎饼果子。第一次坐高铁。那些故事或许能让我逃避现实一会儿。我麻利地熄了手机的屏,把柜斗里的物件草率地往书包里一塞,披上挂在椅子上的羽绒服。时间已有点晚了,我待会儿可能只能在7/11吃两个饭团了。这并无大碍,我习惯了。关完教室的灯,在离开前,我又忍不住打开了手机。
向下滑了一下,刷新。
帖子没了。
12
我上课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专注过。
课间有十分钟,但我一分钟也不想要。我只想让课一节接一节地进行下去,老师一个知识点一个知识点地唠叨下去,而我则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我没有其它事可以挂念。什么也没有。在被贾苏杨发现那一天前我平常都在想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消失殆尽;只记得我在那天前后,油然生出一种对要有所作为的渴望,并开始单调递增,最终恰恰是被贾苏杨粉碎地一星半点也没有剩下。我的心中是一片惶恐的虚无,我的潜意识在疯狂地搜集身边一切可以占用我注意力的东西向其中填充。我莫名地感到无尽的疲惫,似乎随时闭眼就可以昏死过去;我同时又觉得无比清醒,似乎随时都蓄势待发。只是,我并不知道我蓄势待发地要做什么。像上了膛的子弹,可枪却整个地被丢弃了。
若说课间还是可以承受的,午休则是更大的折磨。这是最温暖,也是最亮的时刻,然而却对我希望的凋零无济于事。相反,这是残忍的对照,是鲜血淋漓的,是惊涛骇浪的。我的伤口上被撒了盐。我无法获得这令人雀跃的颜色;而相反的方向有一股引力,在拽着我与它背离。
这种感觉是崭新的。都是因为贾苏杨么?还是因为我?期许是不是我的错,幻灭是不是我的错?还是我想的太多?这不应是我的样子,我从未陷入过这种状态。或许所有都是假象,这是我第一次苏醒。以前……都是一场梦……?
或许贾苏杨所看到的才是一场梦。或许所有都是现实,这是我第一次睡着。或许我想得太多。我的确一直在想。那我能想得少一点么?等等,我竟然能够想到这里,那我似乎想得的确太多……
放松,放松。我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放松。
现在去做你的数学作业。
翻开作业本,我的手指在书页间滑动。找到今天作业的章节了。三角函数(3)。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拿起笔。
……然后把笔直接扔了出去。
几秒钟之间,一阵低落又席卷了我。我不想做作业了。我把那个绿色花纹封皮的厚本倒扣到书桌桌面,愤而起身去接水。还寸步没离开座位,我忽然又改了主意,摔回我的木椅子上。
我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
我要干什么?
……不知道。任何事突然都让我无法承受。我不想写作业。不想去喝水。不想去玩任何东西。而且不是没有兴趣去做,如果我真的去做,我随时可能会崩溃。这种预感的来源是未知的,却在冥冥之中无比真切。我只想依偎着椅背,让它支撑着无力的我不散架,空洞地注视着面前的墙、无趣的白、隐约的影,并被思维的洪流吞没。而,连这对我都有点难以承受。尤其是因为最后一点。
我没有了可以展望的目标。贾苏杨夺走了我们有的,和我们可能有的一切。我很累。累到不想干任何事,累到甚至不想睡觉。累到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想。
除了想。
我想的太多了。是的,如果不是由于我想的这么多,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不是么?变成现在这个我全然无法理解的我?
我需要停止,我需要停止。我需要想得少一点。如果我想的少一点,那么我就不会是这样了。我就会更正常。更理智。就可以不被这些愚蠢又毫无意义的思绪环绕。
忽然,我意识到,我从放学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开始做。除了,我在思考,这反而一直没有停止。我不知道这些纷繁的想法从何而来,但我当下唯一关心的就是用尽一切手段扼杀它们;我想的太多了,我想的太多了……
是因为贾苏杨么?还是因为我?我依旧没有定论。我无法解释我自己。
我想的太多了……
到底是因为贾苏杨么?
是的。是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未来,顺带着我们的未来。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浑浑噩噩了。
我感觉我内心的一部分黑暗了下去。
贾。苏。杨。我要报复你。片刻后,我才注意到,我竟将这句话喃喃自语了出来。
13
我约好了沙君怡放学以后在教室里留一会儿。
“沙君……怡,”我的声音因为没睡好的精神衰弱而有些颤抖,“我有一个……新的计划。”
“什么呢?”想不到,她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你……怎么了?”
“啊?”她清了清嗓子,声调立刻恢复了常态,“没事呀,我很好的呀。”
我无从了解她是否也经受了什么,可既然她看起来并不让我在意,我只能作罢。何况我的能量也几乎耗竭,实在不想让我的注意力再延伸到新的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要先发制人,”我说,“我们应该先弄死贾苏杨!”
她的反应既不显出支持也不显出反对——她只是用略带关切的眼神注视着我。
“他要弄死我们!”我积聚的仇恨终究迸发出来,“我们凭什么不能先弄死他?!”——“当然,整个过程要看起来像个意外……”
沙君怡依然不动声色。不得不说,和她相视的体验有些瘆人。出乎意料地,她突然牵过了我的右手,攥在她的手心里。她的手比我的暖和很多。“呃?”我懵了,她的举动让我摸不着头脑。
“向我保证你不会真的这么做。”她说。尽管她用了“向我保证”,她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恳切而不是强迫。仿佛在央求我帮助她。仿佛在对即将离去的浪子进行挽留。
“向我保证你不会真的这么做……”见我不说话,她更加轻柔地重复了一遍。这次混杂着一丝……哀伤。一丝覆水难收的叹息。
“为什么?”我问。
“我向来认为我们俩是一队的。”她的眼睛流露出了心碎,“林雨默的话,我不理解她,但我向来认为我们俩的信条是永远光明正大地做事,勇敢地表达我们的想法,用我们的行为来说服别人。贾苏杨通过死亡威胁这样低劣的手段胁迫我们屈服于他,我们不能和他同流合污!”
我气不打一处来,“可关键是我们别无办法!他这么干,我们只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失望地几乎是扔下我的手,退后了一步,好像在刻意与我拉开距离,然后又退后了一步,“请你不要这么干……千万……不要……”
哼。我气鼓鼓地背上书包离开了。
我回到了家,按老样子径直坐到了书桌前。熟悉的落寞感涌上心头。很好,我们会倒退时间的四个人简直已经分裂到不能再分裂了。贾苏杨要弄死所有人。林雨默嘲笑我们的计划。现在,连沙君怡都不和我一边了。
……我忽然像遭遇了晴天霹雳,没准,这就是贾苏杨所说的——“互相猜忌……”?
不对,这不是。这所有一切也都是由他“我们可以去死了”这句话一手造成的,我们本不想把一切发展成这样。
可假若,他的预言恰恰因为他告诉了我们这个预言而灵验呢?正如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的故事一样?
不,我想太多了,我又想太多了。我需要停下。
我需要停下。
我无法停下。我在想让我自己停下思考,而这本身即是思考。不能这样。我……我需要停下。
当我再度从恍惚之中恢复回来时,我已记不得这中间我都想了什么了。我一直在思考,总之。我没能停下。
我感到有点怅然若失,程度比之前更甚。它进化到了痛苦的地步。痛苦地我动弹不得——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不似重击的痛苦般容易想象。被重击后的动弹不得是肌肉无法被调动的动弹不得,而失落的动弹不得……是大脑没有办法控制干任何事。任何理智做出的提案都会被我自己驳回……
我不想。
我没有准备好。
我想一动不动地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就像怯场,但不仅仅是怯场,而是怯任何事。除了停不下来的思考。理智无法理解这个我。理智不断嘲笑这个我。
清醒过来的我想找些人聊天。我打开微信。
我并不想找沙君怡。翻过一序列对话框,我找到的最后一个可能的备选是许浩然。我有些犹豫不决,迟迟没有点进去。或许我根本不想聊天,我不知道。问题是许浩然并不会倒退时间,和所有其他人相同对我们的险境一无所知。我不能告诉他。况且他总是那么快活,我不想用我的沉重压倒他。那么,我就并没有任何选择了。
我关上微信,把手机扔到一边。
……万一,万一许浩然也会倒退时间呢?我能轻松把我这个能力对他隐藏起来;那反过来,他为什么就不可能一直也在对我隐藏?
啊,又来了。停下。停下!
停下!!
或者不。或者继续吧。或者……我不知道。回到……许浩然。他会不会倒退时间呢?至少贾苏杨还不知道他,没有跟他说过那个该死的计划,因为——他还可以微笑。我也可以微笑,其实,虽然我不知道现在,从我的笑能读出的到底更多的是快乐,痛楚还是死亡;或者是它们的交织。抑或是疲倦。我想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大概……无限期那么久吧。
都是因为贾苏杨。都是因为贾苏杨!!
或者是我……?
或者我和贾苏杨一块死了算了。
14
“呃……同学们好,我……将带来一个纸牌魔术。”我攥着一副还没拆封的扑克牌,站在班级前的讲台上磕磕绊绊地说。
这是2016年12月30日,新年前最后一天上学。按照惯例,学校举行班级新年联欢会。我报名了一个魔术。
“这里呢……是一副全新的扑克牌。”我举着盒子给四周的人审视,视线无意擦过沙君怡。幸好她没在看我。
我这两周没有跟她说话了。甚至可能有点有意避着她。这段时间我根本都没有说过多少话,其实。我淡然地上课,写作业,时不时坠入低落的深渊。并且时间还变化无常。
负责主持活动的班委开始在后台放Sugar作为魔术的伴奏。我心说这歌我都听过多少遍了。
“好……现在我洗一下。”我拆开了盒子,把牌拿出来洗了一番。“有哪个同学愿意来当一下志愿者——”
话音未落,许浩然就举起了手,用迫不及待地眼神凝视着我。“好吧。”我示意他上来。
“你……拿一张牌,然后给观众展示一下。然后放回去。我不看。”
他从中间偏左的位置抽了一张,给全班展示了一圈。
“然后你洗一下。”
他照做了。
我把一摞牌从许浩然手中接了过来,在两手之间倒来倒去。中间还不忘故弄玄虚地对牌吹了几口。浅浅的音乐里,我用余光感觉到半个班的人都在好奇地望着我,要看我在耍什么花招。
而我根本没有花招。
关子卖足了,我随机抓出一张牌:“是不是方块7?!”
我知道当然不可能是。准确地说,几乎不可能。我计划好了,当我猜错以后,我会让许浩然告诉我正确的是哪张;接着我就——倒退回去,再重新“猜”一遍他告诉我的正确答案不就行了?
“嘿嘿,不是。”许浩然用“你露馅了”的眼神看着我。台下零星传来几声尴尬的笑声。
“唉,那我演杂了……”我故作懊悔,“那应该是什么?”
“红桃J啊。”他说。
“哦好,”我狡黠一笑,“2016,12,30,09,21,30……”
在进入通常的眩晕之前,我无意瞥见了沙君怡害怕的目光,这才意识到: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把时间叨念了出来,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过,这有什么呢……她仍在害怕贾苏杨吗?他不可能一直在监视我们,就算是的话又能怎么样?死期将至,在劫难逃,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眼前的一团乱麻消散了,那副扑克牌回到了我手中。红桃J。我在牌中翻检着,很快找到了。我把牌抽出来,自豪地举到许浩然眼前:“是不是红桃J?!”
“诶嘿,不是。”他回答。
等等,啥?
啥?!
不是?!
是倒退时间系统出现了问题,还是……
一个念头五雷轰顶般震醒了我:之前我那无缘无故的古怪预感是对的,他和倒退时间有关系!
他一直都和倒退时间有关系!
我就知道!
“许浩然你——”
忽然“轰隆”一声,教室的门被一股强烈的力量撞开了,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赶忙也回头看,但来者早已迈步到我面前,一把攥住了我的领子。
“你干什么贾苏杨?”我还没从刚才的惊讶中缓过来,贾苏杨的造访就弄了我个措手不及。
没料到,他竟一拳打了过来,“你又穿梭时间了?”
“啊……”我被冲击力推得踉跄了一步。
“我说什么来着,不许!”贾苏杨还作要打状,幸好班里的一些同学已经反应过来了,沙君怡和另外一个人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这么不知好歹,那我也不给你机会了:今天放学你给我留下!去我们之前聚了两次的阳台上等着我!你必须给我滚过来……”
我用手揉着疼痛的眼睛,“好好好我会来……”
“举手!”他命令道。我立刻听话地举起了手,沙君怡明白过来也照做了,留下班里其他同学纷纷抛来不明所以的目光。贾苏杨小声念了一串时间——
然后我又倒退回去了,刚才的混乱霎时无影无踪。贾苏杨不见了,同学们都在如初地坐在座位上,静候着我的动作。
哦,又回到我揭晓那张牌的时候了。那再来一遍吧。
我从一手的纸牌中重新挑出许浩然的牌,问道:“是不是红桃J?!”
“诶嘿,不是。”他回答。
“那……应该是什么呢?”我假装对此毫无察觉,心想一定要把这事打探清楚。
“哈哈,就是红桃J其实。”他忽然笑了,“就是想开个玩笑,看看如果我说不是,你会有怎么反应……不过挺强的啊!”他给了我一个大拇指,然后……我彻底晕了。
所以刚才不是因为他发现……了我的诡计,而是一个玩笑?什么?
我魂不守舍地小步撤退回我的座位,“那谢谢大家观看我的魔术……”然后一头倒了下去。背后传来同学们热烈的掌声。
15
“你知道吗,有些事是我之前没有和你们说清楚。”下午在阳台,贾苏杨对我们三个人说道。“是我的错。”
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在来之前,我焦灼地以为他要在这里解决掉我们之类的;幸好他并无此意。不过就算有此意,也没有太大关系。我们有三对一的优势,贾苏杨又不是那种非常运动型的人,我们不很容易直接被他放倒。
“比如?”
“比如,我这么悲观的原因,”贾苏杨转向沙君怡,“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碰面,我曾声称‘我来自未来’吗?”
沙君怡神气地笑了:“当然。怎么,所以你这个是编的,对吗?”
“——对,也不对。我并不是真的来自未来,我并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不过——我也不是被害妄想症。我没有告诉你们我想杀了我们所有人的真实原因,以为用一套编织出的解释就可以说服你们,可我错了。”
“那真实的原因是什么呢?”我问。
贾苏杨抿了抿嘴,显得犹豫不决。他好像有什么忌惮。然而,他却尽力隐藏着这种虚弱,仍想在我们面前体现出他深邃的模样。
年底了,冷气进一步弥漫,甚至在下午两三点就已让人不甚舒适了。室外温度恐怕逼近零下。雾霾还出奇地重,不幸地隔绝了仅有的阳光。我不争气的手指都冻疼了,和我衰弱的神经一起慢慢失去知觉。我隔着手套哈气,然而无济于事。
“你想过,”贾苏杨最终开始解释了,“如果我们穿梭时间到我们出生之前,会发生什么吗?”
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当然想过,”我说,“不过,能发生什么呢?我们倒退回两年前,身体也会回到两年前的样子。那回到出生之前……我们不就消失了么?”
“好。”贾苏杨点了点头,“再想想这个:同一时间,一个人只会做同一件事情。我的意思是,假如有个人在昨天某一时刻打了个喷嚏。现在你穿梭回昨天,在不影响那个人的情况下,他还会在完全一样的时刻,以一模一样的姿势打同一个喷嚏,对吧?每个人的每个动作都会在同一时刻丝毫不差的重演,除非穿梭回去的人去干预?”
“这不是常识吗?”我脱口而出。在我刚发觉自己倒退时间的能力之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你再想想如果我们穿梭回出生之前会发生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我们就消失了,但这次没有人会干预任何人,因为穿梭时间的人已经消失了……于是世界就和曾经的那时一模一样,然后我们就重新出生,重新走一遍同样人生轨迹,直到这一刻——”
声音戛然而止。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沙君怡同样大惊失色。林雨默,我用余光瞥到,无言地低下了头。
天啊!
我蠢透了,我竟然没有发觉这个致命的问题!
一阵微风拂过,加深了我内心的寒意。我呆滞地看着旁边的两个女生——她们当然都明白了。
沉寂良久,沙君怡才率先破碎了沉寂,小声地说出那两个可怕的字眼:“循环……?”
“没错,循环。”贾苏杨坏笑,“任何时候,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一句话,世界就完了。不是那种大灾难的完了,而是陷入缓慢的、沉闷的、无限的轮回。”
“所以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我们都能自杀。”他语气中莫名有些幸灾乐祸,“我们不能每个人都有毁灭世界的本事。这太危险了。”
沙君怡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忽然讥讽道,“每个人都有毁灭世界的本事就危险了,那到底不还是因为你特么的被害妄想?这咋危险了?”
“这就像我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个核按钮!我们中任何人都可以一句话让世界毁于一旦,难道不是我们之间酿成矛盾的温床?!”
沙君怡又不耐烦了。“我代表我们三个人明摆着跟你说吧,我们想跟你合作,一块用时间倒退去给世界做贡献,没有谁想害你!好了好了,别再——”
“沙君怡,我没跟你开玩笑。”贾苏杨冷漠地说,“我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讲清楚了,你们再拒不服从,我就是按下核按钮的人。”
沙君怡差点没有一拳乎上去。
我只是凄凉地笑。多讽刺啊,你害怕有人毁灭世界,结果那个人就是你。
“抱歉,我别无选择。”贾苏杨叹了一口气,在空中染出依稀的白雾。他犀利的目光刺在我身上。“因为你的不合作——也就是你刚才的又一次穿梭时间——我把截止日期提前到了下周二,2017年1月3号。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了,你们只有这个周末加上下周一放假三天时间思考。下周二早上七点四十,我准时到这个地方等你们。”
“希望你们做出正确的抉择。”
16
回到班里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走完了。只有许浩然还在座位上收拾着什么。
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心里的一根弦终于断裂了。不知多久以来,那根弦从来都在我心中绷紧,带给我紧张、担忧、害怕、所有的所有……现在统统销声匿迹了。我多少次试图抚慰自己,都毫无效果;却在曲终人散之际,我头一次得到了放松,可以从容地思考一些事情,而不是在一个仓鼠跑轮上连续不停地前进。
我深情地端详着教室里的一草一木。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这里的一切了。乐观点想,这也说明我可以永远和我的班级融为一体了。在永恒的循环中。
我忽然又想到,这或许不是循环的第一次了,而是第数不清多少次循环了。我们的故事是不是早已被谱写无数遍了呢?身在其中的我可能不知道。我只明白,假如贾苏杨从头就没有想造成过循环……时间就只会流逝一次;如果循环发生过,那一定会永远发生下去,就像齐次线性方程组的解只能是一组或者无限多组一样。
而平行宇宙?这个词蹦到我脑海中。就像很多科幻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每次遇到选择的节点,世界会分叉成两个平行宇宙,会怎样呢?那样的话……我想不清楚,我没法承担科幻小说家的思考工作。
“嘿,你走吗?”沙君怡打破了我的冥想。
“呃,我……”我支吾着。我没有停留的理由,却也不舍得马上离开。
我呆滞的目光看着旁边的许浩然。对,许浩然!我眼前一亮。他正在收拾书包。我向来都在怀疑他能倒退时间,而又不敢问——现在正是时候,既然把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了,那有什么不好坦白的呢?
“许浩然!”
“嗯哼?”
“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倒退时间么?”
他顿了一下,眉头紧锁,然后咧开了嘴角:“你要干一票大的?”
“你什么意思?!”我有点心烦意乱,没有心绪听这种怪话。
“我只是在……”他咳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我大步流星地走到他旁边的座位坐下,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凝视着他。“听着,许浩然,我知道你平时爱幽默,但是……”我几乎带着哭腔说,“你能认真地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就这一次!你,到底,知不知道,倒退时间?”
他扔下包,坐正,一脸疑惑。“不知道啊。啥叫倒退时间?你在说啥?”
“好吧……”我松了一口气,“知道了。但是,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在开玩笑吗?你说‘倒退时间’,我说这他妈是什么,以为是一个玩笑,于是我也开了一个玩笑。”
“这样啊……”我撑着头,“那我有一个故事给你讲……”于是我就把这一切,从最初的语文考试,到我们试图改变贾苏杨的计划到眼下的终结详细地讲述了一遍。沙君怡也留下了,在教室的另一个角落默不作声地聆听着。
我用了十五分钟说完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许浩然瞪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沙君怡。
他的惊讶程度其实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至少他没有跳起来。
“对啊。”
他平淡地“哦”了一声,重新捡起了书包,作势要走。
我慌忙拖住他,“……你没有感到悲伤,或者什么的吗?”
“悲伤?你是说因为贾苏杨的循环而悲伤吗?”他站住脚。
“是啊……”我终于忍不住了,啜泣了一下,“一切都要结束了……”
许浩然不以为然:“所以呢?我的一生到此为止都过得很快乐;就算我只能活到下周二,我也没有什么缺憾了。我满足了。”
“可是,可是这个世界呢?!”我抓住他的袖子,“一切都完了!”
“世界?这又不是你的过错。世界要完了,OK吧,但并不是你毁了它。我知道,贾苏杨一直在把负罪感灌输在你身上;让你觉得你是让世界灭亡的那一个,让你对不随他寻死有所愧疚。然而,你所做的半分半点都没有错,你没有对不起这个世界,你顶多是没办法救活它。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你要惋惜你身边的这些东西,那就在最后的这几天到处转转,多走走,多看看吧。全身心地投入观察一下世界。看看那些你平时视而不见的东西。别自作多情了。”
我说不出话来。
“抱歉,我该走了,我晚上还有一个物理课。”许浩然说。
他消失在门口。
那我也走吧。
我最后看了一眼柜斗里塞满的卷子和作业本。我已经懒得从里面挖出这个小长假要写的作业了。
当我差点就要按下关灯开关时,我才意识到沙君怡还在她的位子上。“没事,你走吧。”她惨然说,“我还想在学校待一会儿。”
“那……拜拜……”
她没搭理我。我自讨没趣地离开了。
17
从周六开始,就是最后三天。最后三天时间干任何事。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想到这个名字。好巧不巧,灵验了。我去网上找到了这篇原文开始读。很快,我就陷入了惘然……当我再恢复清醒时,我意识到我已经读完了这篇文章快半个小时了。我记不得文章在讲什么。我不知道,仿佛文字从我的眼前划过没有留下任何印迹。我把网页往上滚动,又一次扫过那些黑压压的文字。我仍然不确定它说了什么。我只能感觉到它充斥着,“正能量”,如果用这个词形容的话。满是,激动的,喜悦的,振奋人心的东西,满是美好的见闻,满是对一切的好奇。
我受不了了。我拿上门卡摔门而出。楼外面的景致和我所熟悉的小区别无二样,除了刺骨寒风——我发现我没有穿外套。没关系了。我不在意。每天上学时我都会经过这条路,但我不知多久都没有踏过这以外的地方了。我沿着砖路走了一段,看见一块石头。我记得,那块石头是我小时候和小区里的几个伙伴曾经爬过的。现在它看起来挺小的,不像我印象中的那么硕大。我记忆中的它差不多和我一样高;而如今看来也不过那么回事。
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所谓“河”,不过是小区里人工挖掘、人工蓄水的小沟。它早就干涸了,河床盖着层浅浅的不甚纯净的冰。它极窄,以至于我从小就喜欢在它两“岸”边跳过来跳过去。有一处边上很陡而有些藤蔓,我有时抓着它,为了不掉到河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激起了我这么多的回忆。我通常不这样恋旧,真的。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到了黄昏。我才发现我的手被冻得没有了知觉。脸一直刺痛着。我呼吸着凉气瘆人的空气,一阵感觉突然袭来——一阵很熟悉、很甜蜜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过去的若干周在我耳畔浮动,叮咬着我、推动着我向空虚的深渊坠落。我不曾有最喜欢的季节,可看到冬天这两个字却常常让我有种怪异的喜悦感。我像是顿悟了一样:这才不是什么快乐,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般的反常!我的手很怕冷,恰恰是冬天会把它们冻僵;我不喜欢黑暗,恰恰是冬天让它们更早降临。然而,这种疼痛、这种绝望是近乎沉湎性的,掺杂着一点自虐狂的残忍和流亡者的惊恐。它的落魄感超越了我能体验的一切享受,夺走了我的灵魂,扭曲了我的思维,直到我开始发觉、流连于、拥抱它的美丽。取一只空盘,倒入一碗希望落空的折磨,佐上一些肉体的痛楚,最后再用一点儿孤独洒在上面作为点缀,就能产生一道极好的绝望之菜。如果现在降下一场大雪吞没了我,我能在壮丽中迎接死亡,一个完美的结局;然而什么也没有,如果我死在了这里,就像一句轻描淡写的嘲讽,抑或像什么都没有。像试图通过求导做初中数学大题,像一个内向者鼓起勇气讲的笑话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真的吗,海伦·凯勒?
我自然没有评判她的资格。我是谁?我谁也不是。我能够理直气壮评判的只有区区一个字——“我”而已,而对此我所能说的,就是我达不到这种境界。假如让我处一切崩溃的边缘——虽然,我现在就在——那我真的,真的承受不住。无法再到体会什么,唯有无法抵御的疲劳。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回家了,开始翻看一些旧物件。我留存的、作为纪念的东西不是很多,只在床头柜下面一格有一堆潦草地写满数学公式的纸,和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不知所云的图形和句子。不知道都是哪个年级写的。
显然,我的字迹改变了很多。在时间里来回戏耍使它对我来说相当麻木,可面对这些纸落满陈灰的纸,我仍然有不止一层的疏离感。我静下心,尝试品味它们——令我惶恐的是,它们再也没法把我带回彼时的心灵状态了。像是,我不再是我了。我不再是那个人,那个——我不知道,充实的人吗?
那个人?我对这个自然而然地想到的代称有一点忧伤。毋庸置疑,我变了……但这是怎么发生的呢?这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其间的任何一刻我都没有任何察觉。我知道那时的我是,或许,更快乐的?而且,我曾能够平静地活着,而不需要在惊涛骇浪之间寻找一刻安宁。这错了,一切都错了。事情不该必须这么发生,我也不该必须经受这些。我已经被毁掉了。破碎得只剩下渣滓,没有任何修复的希望了。
那或许就这样吧。
我把剩余的两天荒废掉了。2017年1月1号,现在是最后一天的傍晚。我看着夕阳落山,对天边的彩霞视若无睹。我忽然又有了股出去走走的冲动。我无力的腿抗争了一会儿,还是屈服了。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可以做,虽然出去也没什么事可以做。尽管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走出去了。
然后……呢?
我不知道该往哪去,于是只好让本能领着我随机游走了。出了小区东南门,继续沿着马路牙子,我经过了一个公交站。读了读几个站的名字,然后放弃了。又走了好一会,到了一个路口的售货棚。
我“唉”的一声停下来,慵懒地浏览过前面陈列的报纸和杂志。天色昏暗,我把眼睛凑得很近才能勉强看清。……新京报。一些什么,体育的东西。等等……彩民周刊?
我怀疑地挠了挠头,从一叠报纸中揪出一份。不错,就叫彩民周刊,“彩”字的三个撇还是彩色的。“红球胆码主推19、20、21”,头版上写着。下面的小字是专家对下一期双色球结果的详细分析和预测。
好像有什么不对。
我把报纸翻过来倒过去读了半天,越看越觉得不对头。
所以……有人在预测双色球,还做成了报纸。
而官方对这种行为没有做任何反应。
没有禁止它。
嗯?主任不是——像林雨默所说的——不希望让人预测双色球吗?而这个报纸为什么却能健康地存活……
穿着棉衣的摊主点了一根烟,不耐烦地打量着我。我没有管他。
等一下……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知道是什么不对劲了。
为什么我当初没有多想一步……
官方怎么会禁止预测双色球呢?
首先,没人预测得准,他们不会有损失;其次,这是让彩民之间互动的一种方式,还有助于促进双色球的销售。这样一来,官方反倒还应该鼓励这种行为呢!
那沙君怡的帖子为什么会被删?因为我们预测得太准了吗?这倒是一个理由……
站得太久已经让我冻得开始有些难受。我扔下报纸,不顾摊主冷漠的眼光往回走。旁边马路上一辆公交车“呜”地驶过。
不,不可能这样的。我想的太简单了。应该有更深的原因。
林雨默对沙君怡的计划不以为然的景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为什么?
诶,还有一直以来倒退时间的这个……误差?我们还没有人解释过它。
周四那次阳台集会之后,我以为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但我到现在才发觉,还有这么多扑朔迷离的事情我从未清楚地想过。都是为什么呢,都是为什么呢?!我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冲到楼门口,刷卡,上电梯,回家,脸朝下拍到了床上。我的脑子一团乱麻,身体急促地呼吸着,左思右想也没法解开……
我在迷迷糊糊中醒来,身体仍然累得动弹不得。我记不起来什么时候睡着的了。我摸索到床头的开关,点亮了半白半黄的隐约的灯光。我抓到手机,打开看了一眼,晚上十点多了。不知不觉着了有几个钟头。一种心焦的感觉莫名在我体内燃烧。我花了半分钟才回忆起来发生了什么:我在寻求那些问题的答案。
又浑浑噩噩地想了一会儿,拼合了一些阴谋论似的牵强解释,无可避免地绕了一些“我想太多了”的弯,我终究放弃了。一切都要结束了,我为什么要知道呢?
睡觉吧,准备迎接结局。我打开手机上的闹钟,把平日的闹铃——6点47——打开。点击确认的那一刻,我感觉心弦被揪动了一下。
都准备停当,我差点就要把手机关机——
“嗡”。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消息。
沙君怡发的。
“在吗”
什么鬼?
她为啥还要来找我?
我吓得直接回了好几个问号。
“明天凌晨4:13,等我的微信消息。”沙君怡写道。
18
熟悉的闹铃声响起。恍惚中,我把身体支撑起来,靠在床头。少顷,我略微恢复了神智,从床头柜上顺着音响把手机摸了过来,停止了闹铃。
4:12。还有一分钟。
我突然对沙君怡约我在这个时间上线的原委有点好奇。说不定她有什么隐藏的绝招,还没有揭晓?可是,她要有的话早就用了,没必要等到这会儿啊。
“嘿~”
“举手~”
她的消息果然准时送达……好吧,内容不禁让我有些失望。我早就该料到的,她也不可能有什么新鲜的了,这只是她的又一次倒退时间而已。这次又是为什么呢?
我乖乖地作好了接天法。“行了。”我回复她。
下一条信息“嗡”地一声送到。
“等一小会儿,还有几分钟”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在百度上找了一个标准时间盯着看,一秒一秒地数着。我焦灼地开始抖腿。
4:20分整的时候,熟悉的眩晕出现了。我知道与此同时,北京城里某地的某座房子的卧室里,有一个人正醒着,紧张地嘟囔着一串时间代码。我不安地闭上了双眼……
当世界重新浮现的时候,我第一件意识到的事情是我仍在原来的位置,以一样的姿势拿着手机。眼疾手快地瞥了一下屏幕,我发现时间还在4:20分整。
我确认了一下日期,没错,就是同一天。倒退时间坏掉了?
我慌了,赶紧问沙君怡咋回事。
“没毛病哟~”她立刻回复。
?!
沙君怡把我三更半夜叫起来,就什么也没干?!我像连珠炮弹一般在键盘上打出了一大堆问题诘问她。令人费解的是,她……消失了。
活活等了十分钟,她才抛出一句话。
“明天早上记得穿一件厚的羽绒服。”
啥?为什么转换话题了?我那些问题呢,她直接给忽略掉了吗?
“我知道明天冷。”我气得七窍生烟,却假装冷静地回复。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语气中有一种令人恼火的俏皮。
什么玩意儿?那还能是什么意思?
OK吧,我连沙君怡都开始读不懂了。
她到底有什么关子可卖?
我扔下手机不管她了。
我也没事可干,倒是。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书桌前,打开灯,从书架上扒下来一本《神秘岛》。连封皮都还没打开,我却完全失去了看的欲望。
我心情复杂地朝后倒在了床上。
离正式起床还有两个小时,干脆再眯一会儿吧。
我在搅成一锅粥的想法中又睡着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依稀记得。
梦里是一个黑色的世界……我处在一个十分昏暗的,一望无垠的空间。然后到处都出现了水。天上,还是从哪几个方向径直涌来的,滔滔不绝。
空间中央有一个明亮的小屋子。屋子的六面都是玻璃,里面是雪白雪白的,无暇的白色。我漂浮到它旁边,狠命往玻璃上撞。没有用。洪水正在疯狂充填着空间,要让我窒息而死。
我向右撤退了一点距离,再一次猛击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生,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出现。空间愈发黯淡了。我的手臂和脸上沾满了水珠。
我竭尽全力,最后又撞了上去。“唰啦”一声,玻璃碎了。等我定睛一看,才惊恐地发现,不光是玻璃墙,我也好似一块玻璃,一同粉身碎骨成铺天盖地的残渣了。小块小块的我和玻璃碴融为了一体,被紧随的滚滚波涛吞噬了……
然后……我就被闹钟叫醒了。
尽管和每个周一起床都是一样的时间,但我现在的感触天差地别。世界有种完全不同的氛围,弥漫着的是可怖的忧愁,我视野的饱和度好像整个地降低了一个量级。我非常昏沉,就像一晚上没有得到任何休息一样。我知道没有睡好。不可能睡好了。头很晕,胸前有什么不断地燃烧。脸颊在向外散热。我的心跳极快,甚至发现自己都能听,甚至说无意间都能感受到,那亢奋的脉动。我喘不过气来,预感随时都有瘫倒的风险。不知怎样才能摆脱。
我最终还是半抗拒地起床了,花了平时两倍的时间。我全然没有食欲,于是跳过了早饭。背上书包。回想起沙君怡的话,我穿上了我最厚的,在石家庄买的一件蓝色羽绒服。
开门吸入第一口冰凉的空气,所有苏醒的感觉霎时回归了。所有的记忆,我又回到了几天之前,所有的辛酸经历,所有的痛苦。我还是虚弱如常,虽然更多是心理的,迈着颤抖的小步。
我在校门口碰见了沙君怡。我无言地对她挥了挥手。
我们没有去班里,而是如约走向三层的阳台。在楼梯上经过二层的时候,我怜惜地向我们班的方向望了望。
推开门,我在沙君怡前面踏上了平台。太阳初升,撒下不怎么明媚的晨光。
没有人,
我们俩是最先到的。
我是这么以为的,直到……
19
我被一股从天而降的力量砸了个人仰马翻。
我重重地摔在了砖地上,若不是我有这层的羽绒服缓冲,恐怕都要被拍成馅饼。连气都没喘一口,我的肚子被挨了凄惨的一踹,疼得我地上滚了几个滚。我的脸又感到一阵冰凉——
“你疯了!”听到的是沙君怡的尖叫声,与此同时,压在我身上的不明物体被陡然拽了下来,“扑通”地落了地,伴随着一堆东西哗啦散落的声音。“你他妈在干什么?!”
我挣扎地睁开眼睛。“该死的!”右边的物体发出了凶残的声音。我立刻识别出,是贾苏杨!话音未落,他已经撑起了身,一手擒住了沙君怡的右肩,另一拳打了上去,让后者蹒跚地退了两步。我雷霆般跃了起来,从背后扑上去,扭住贾苏杨的脖子,让他挥舞着的下一拳击了个空。
“啊……哼……”他的喉咙迸出了含糊的声音,身体蠕动着想把我甩开,好像一只被囚禁的巨兽。我用尽平生气力把胳膊扣成一个闭环,死死勒住他。多亏此时,沙君怡一记扫堂腿绊倒了他,让他脸朝下摔落到了僵硬的地面上,在那团洒落的东西一旁。那些东西……是一本本课堂同步学练测和伴你学,贾苏杨把一整叠敲在了我脑袋上。
“你想干什么?!”看他条件反射般地要跳起来,我对着他的胸腔结结实实地按了下去,让他动弹不得。抵抗了几下,他最终屈服了。我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踢了他小腿一下。“你要偷袭我们?啊?!”
右手的一阵剧痛提醒着我有什么不对。我抬起手,果不其然,手腕刚才在地上擦破了一整条的皮,淋露着一串血珠。我揪心地抽搐了一下。
贾苏杨手遮盖着脸,不愿让我们瞧见他的表情。他以那个姿势躺着不动了好久,让我都有积分怀疑他是不是正在流泪了。
沙君怡啐了一口:“你个变态,还想暗箭伤人!嘿嘿,真以为你1v2能打得过我们吗?”
狼狈的贾苏杨一动不动。“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们,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诉诸暴力。你们先到了,我原本还想等林雨默帮忙……”他不甘的声音逐渐削弱了下去。
“林雨默?!”沙君怡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你不会是在说——”
“对不起,各位,我来晚了一点儿。”一个的不慌不忙的声音出现在身后,打断了她的启示。
沙君怡转过身冲口说出:“所以林雨默,都是因为你!我就知道有什么不对……”
“我?哦,你说我背叛你们这件事吗?”林雨默她的话和天气一样冷,若有若无的笑容里好像藏着对她后知后觉的嘲讽。“是我。”
贾苏杨瘸着爬了起来。我和沙君怡都没理会他。
林雨默接着说道:“你们双色球的帖子是我删的。吧务才不会理你们;你们预测中了,吧务反倒还要给你们加精品贴呢。是我每一次用你们的账号,自己删掉了你们每一个贴子,为的就是给你们挫败感。而你们呢,乖乖上当了。”
天……
是啊。
吧务才不会理我们。
那份彩民周刊,这都说得通了。
我们帖子消失从来不是吧务干的,而是林雨默的功绩!
“可是我们用的是沙君怡的账号,你怎么知道密——”
“呵呵……”林雨默仿佛早就料到了我会这么问,“还记得那次她用我的电脑登录数字校园吗?浏览器把密码保存了。尝试登录你们的贴吧的时候,我就在后台查到了那个密码试了一试,结果她还真用的就是同一个密码。既然如此,就不用费任何功夫了。”
……无限震惊在我心中奔涌,我差点就要骂出来;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痴痴地望着沙君怡。她头都没抬,一言不发地摆弄着手指。
“事实上,连这整个计划都是我的主意。我很早就意识到了时间循环这件事,并当时就确定了我们所有人只有一死。当初我不想让沙君怡,与贾苏杨和你,”她看着我,“知道彼此的存在,因为这样我可以对你们各个击破。这也就是最开始,我强行把你们隔离的原因。”
我天。
竟然是这样。
“然而我失败了,”林雨默摇摇头,“于是我只能改变计划,让贾苏杨做我的替身,而我在你和沙君怡间当一个卧底。”
……
幕后黑手是她!
那……立场如此坚定的贾苏杨,只是她的一个傀儡?!
我愤慨地盯着贾苏杨。他顺从地回应道:“林雨默把真相都告诉了我,所以我死心塌地地遵照她的计划,一步步把你们带到了这里。”
我不住地颤抖,没有准备好接受这出其不意的信息量。我太蠢了。我竟然没有很早就发现。我竟然到昨天傍晚,才开始对林雨默有一丝丝的怀疑……
“不过……”林雨默的语气蓦地舒缓了很多,“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了。毕竟,都结束了。在循环开始前,你们还有什么遗言吗?”
她和贾苏杨嘲弄的眼神先瞄准了我。
我有一种想要哭的冲动。尽管我不应该。或许,在夜空,盯着宇宙,盯着那个曾可以属于我的世界。
“……没。”我说话有些许沙哑。
“那你呢?”他们的注意力转到了沙君怡上。
沙君怡还在沉默地揉搓手指,不知在揣度什么。隔了半分钟,她突然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挑衅——
“要弄那个循环嘛?你们来呀。”
20
这是不可一世的贾苏杨第一次露出惊慌。“什么意思?!”
“试一下就完了。”沙君怡若无其事地说,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然后贾苏杨就……紧张地开始叨念起数字,林雨默也照做了,不过这一番念咒却无济于事。
“你干……干了什么?”贾苏杨一头冷汗,说话都开始哆嗦起来。
“嘿嘿……”沙君怡笑了,接着成了大笑,接着成了狂笑,接着成了仰天长啸。“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输了……”
“你们输了!哈……”
……
终于,她笑完了,笑逐颜开地看着大家。
林雨默弱弱地问她,都发生了什么。对着垂头丧气的死敌,沙君怡娓娓道来……
沙君怡,事实上,已经意识到一切都是林雨默的阴谋了。
她察觉到的不算太早。一开始,她和我同样都被蒙在鼓里,被林雨默玩得团团转。直到最后,新年联欢前几天,她在反复推敲这些谜题中才开始有了怀疑。而关于林雨默的虚与委蛇,删帖,她的推理把一切都阐释清楚了。然而,这太晚了。
沙君怡以为一切都完了,却在联欢那天下午,事情出现了转机。
我和许浩然的谈话。“你要惋惜你身边的这些东西,那就在最后的这几天到处转转,多走走,多看看吧。全身心地投入观察一下世界。看看那些你平时视而不见的东西。别自作多情了。”许浩然如是说。
我对这话全然置之不理。然而,在我离开后,沙君怡对这几句话在冷清的教学楼里冥想了半天。
我们班外墙上“1.01365 = 37.8”的标语。这句话通常所有人都置若罔闻的,今天却点醒了她,并让她最终在我们倒退时间出现延时的问题上作了一个精妙绝伦的解释。
“我有一个周五不是发烧过一次吗?”沙君怡说,“当时我烧得很重,在家里昏睡了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隐约感到我误了一天的学,还在浑身乏力的恍恍惚惚中,我尝试倒退回昨天,把这天的课补上。等我过了半晌,清醒过来后——我发觉我分明一丝也没有倒退嘛。可是,我记得,我的确倒退了呀!”
“这是从未出现的怪异状况。怎么解释呢?我不知道;但总归我还是收集了一条信息:时间倒退,看来,是一个非常主观的东西,并不能完全按我们所想行事,而是受到我们的大脑工作方式的……至少某种影响。”
“这条信息——非常关键哦。”沙君怡眼中亮着点点机灵的光芒。
“让我来重新分析一下时间倒退的延迟问题。首先,我们发现延迟一直在增加,对吧?联系到上面所说的1.01的365次方……如果在每次时间倒退的过程中都会产生一点小小的、难以察觉的误差,可一次的影响又会和上一次的影响累乘,长此以往,不就会出现越来越大的差距了?正如1和与之相差甚微的1.01在365次方之后就可以差出37倍多!”
“但是你问了,倒退的误差从何而来呢……是的,就是从我们的想象中来。我们倒退一个小时,我们以为回去了恰恰好好一个小时。然而……这并不真切。像我说的,时间倒退不完全按我们所想行事。事实是,如果我们倒退一个小时,穿梭的时间不止一个小时。你们应该记得,在时间倒退开始之前,还有那段逐渐失去意识,两眼昏花的过渡时间吧。没错,差距就是从这段时间来的。”
我疑惑地挠了挠头。另外两人都一言不发。
“你们这么想象吧。就当面前有这么一条时间轴。它的原点是0秒钟,然后一秒一秒地向后延伸,无穷无尽。”
“假如我们从表示1小时的这个点倒退回0秒钟的原点。我们以为自己穿越了一个小时,因为……正好一个小时嘛!然而,别忘了过渡的那一小段时间:不妨认为这段时间有两秒钟吧。也就是说,现实中我们是从表示1小时02秒的这个点回到原点的。我们的认知自然不这样以为,把整段长为1个小时多2秒的时间当成了1个小时,于是结果就是……我们认知中的时间轴被抻长了。从前每一秒钟都被抻长了1小时中两秒那么多——也就是1800分之一。同理,我们的整条时间轴也就变为了最初的时间轴抻长1800分之一的版本!”
沙君怡的手激动地在空中划动,确保我们能看懂。
“就像一只慢了的钟表似的。现实的每一个小时过去,我们的感知时间就会比现实慢两秒钟。一天下来,我们积累出的时间差就比现实慢了48秒。”
“还没完!”她狡黠地舔了舔嘴唇,“这个效果是可以叠加的。在上次之后,如果我们又时间倒退了一次,又抻长了1800分之一。不过,不仅如此……这次的抻长是加成在上一次的结果上的,那总效果就是1加1800分之一的平方!”
“那么误差的出现就很容易解释了。这么久以来,时间差一直在累积。与此同时我们还在不断加剧抻长的过程,因而这个58小时的延迟就出现了。”
林雨默听得有点不耐烦了:“那现在时间倒退失效了又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手脚?”
“哼哼,这是个精湛的构思,你可得听好了……我往过去倒退了0秒钟。”
“什么?”
“我往过去倒退了0秒钟。当然,我的信念是倒退了0秒钟,而实际上,像我之前所说,倒退了2秒钟。这时,我的认知又会怎么以为呢?它会把原来的2秒钟拉伸为现在的0秒钟。”
我惊诧地长大了嘴巴:“啊!也就是……”
“也就是,曾经2秒钟的距离,现在我们的认知中成为了0秒钟,就是没有距离!既然2秒钟之前没有距离,100秒之间也没有距离,于是,从宇宙诞生的那一秒,到宇宙毁灭的那一秒,也都是同一秒钟了!从此,我们的感知中就不再存在时间差,我们也再也不可能时间倒退了!”
她用强烈的语气给演说收了尾,愉悦地叉起了腰。抑扬顿挫的回声反复响在我脑中。这……真的是漂亮啊……我不禁喃喃自语了出来,看到沉思的林雨默,我很快闭嘴了。冷漠的阳台恢复了孤零零的平静,几个曾不平凡却又回归平凡的人停滞于此。
我抬起头看着天。刚刚的一小会儿,太阳高出了地平线,也明媚了许多。金色的晨光,好像在我的心田播下了一些崭新的希望的种子,世界亮堂了些。
我有一点点激动,只是没有那么多——激动之中有一层除不去的、浅浅的忧郁,受伤留下的疤痕,可能永远伴随我左右了。我永远找不回刚找到贾苏杨的时候那种纯粹的企盼了。我心灵里的城市被彻底击毁过,只能慢慢重建,却不可能恢复旧日的光辉。我也是“普通人”了,最终。
我不确定这是否是我想要的结果;它离我最初的愿景有天壤之别,但既然发生了之前那些事,现在可能也是最好的收场了吧。
我望向沙君怡。她和我同是受害者;然而她的精神中的某些东西却拯救了我,尽管没能阻止我们未来的终结,却让我幸免于在热烈的愤恨中沉沦。
旁边是林雨默,这个冷血的、险恶的、我仍然无法看破的人。她设了一个大局,搅毁了我们有的和以后可能有的一切。这是她想要的吗?一地的书本,正如我心里的一地狼藉,这都是她想要的吗?
我不想再看她。我把目光转向贾苏杨,这个在不久前我还确切相信的死敌。这个可怜的人被林雨默侵染了,生活在她的控制之下,对她言听计从……我不知道他的选择是否罪恶,我不知道该怨他还是林雨默,但如此令人心碎的结局正无情地摆在我们眼前,无可挽回。
或许还是该怨我。我没能改变它。
有什么改变过呢。说透了,我什么也没能改变。
我看了一眼表。八点了。
今天是2017年元旦过后的第一天上学,隔着阳台的门听到教学楼里,第一节课上课铃响了。
完
2019/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