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今生 撰文
一
正是小寒节气,天色却愈发地萧瑟暗淡起来。彤云密布,朔风紧吹,看看倒是要下雪的意思。
时近傍晚,杨家集菜场边上,几个贩子赶紧收了没卖完的一点什货,挑担的挑担,拎篮的拎篮,各自回家。一个馄饨摊上姓蔡的老贩,正准备将担儿挑了回去,突见一支人马冒着寒风,从集外正西边一条大马路过来,他慌乱之中,差点便将馄饨担与当先一匹马儿撞上。亏得马上那位大爷骑术精湛,收缰立住,要不准将他撞得人仰担翻。正在退步发愣的光景,一个三十左右,身着月白棉裳骑着匹青花大马的人急赶上来,虎眼一瞪,向蔡老头骂道:“没长眼睛吗,小心撞死了你。”蔡老汉连连退避不迭,心里骂道:“你才不长眼睛哩,这般横行霸道,乱走乱闯,莫不成急着去投胎呀。”
那年青人不理蔡老汉,却向先前骑马的大爷道,“总镖头,你没事吧?”那大爷摆了摆手,一望头顶,皱眉道:“我没事,倒是这天色不对,只怕就要下雪了。”旁边那年青人道:“是呀,这北方冬天就是这样,动不动就是下雪。我看今儿就别过岭了,让弟兄们在杨家集休整休整,明天再出发不迟。”那总镖头似乎点了点头,突又摇头道:“不行,这趟货崔三爷指定了要下月十五准时送到沧州城,这一下雪,明天还能走路吗?弟兄们今晚不能歇,还得走。过了岭,明天我请大家在荷花渡口好好吃上一顿。”
荷花渡口也是一个集镇,从这杨家集出发过了前面狮子岭,还得走六七十里山路才到。众镖师走了一天了,本就乏累不堪,但总镖头下了命令,谁敢不从,心里埋怨归埋怨,只得重新振作,由那年青人副镖头郑吉带路在前,向前面行去。
这支镖队叫振远镖行,为首那个大爷姓钱名岱,开这家镖行有些年头,生意虽比不上同城的吉昌镖局和鸿盛镖局,但不温不火地也支撑着有十来年了。这钱岱年届五十,本想趁这次买卖完了就收山归家休养,谁知天不作美,前天还日头高照,今日却黄云满天,又冻得脚趾发冷,却是要下雪的样子,不由得心里急起来,想想要是在杨家集过了夜,一旦今晚下雪大了,明天如何赶得路。所以狠了狠心,叫一众手下连夜赶路,心想明天到了荷花渡口,再让他们休息无妨。
话是这么说,其实主要还是这趟镖关系重大,那是城里最大的老板崔友富一笔绸料银钱,三年一结,因为数量大,不敢私带,只好托人保镖给他运到沧州城一位姓陈的老板家去。那崔友富人称催命三爷,是个极吝啬的人,先前早已问过了吉昌镖局和鸿盛镖局,人家开价大,他心里便直犯嘀咕,琢磨了两天还是放弃,后来总算来找钱岱,也是凑巧,钱岱刚好有趟货要送去沧州,于是也没出大价就定了这笔买卖。他本拟这趟买卖一完就关门歇业,虽说十几年下来,风行雨赶,但手头总算积了些钱财,镖行生意并不算好,他想想早点关了门便是。一路行来,老天爷倒是帮忙,路上也算顺利,没想到了这里,天却变了脸,要是真下了雪,这路又滑雪又湿,极难赶路,何况这杨家集一向不是很太平,专有盗匪出没,要是遇着什么闪失,弄不好倾家荡产不说,还得陪上一条老命。
镖行生意,一向以太平无事最为要紧。他心里想的,无非是稳打稳算,这一点郑吉岂会不知。那郑吉与一众镖师混得极为熟络,发下话去,大家都极赞成,当下推着车,跨着步,穿过集镇,向前而行。
杨家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街边店铺林立,卖绸缎的、胭脂花粉的、做寿材的、开茶馆的、还有酒肆面馆不一而足。此刻天时不早,不少店铺都纷纷上了门板准备关门,只有那酒店面馆之内,倒早早点起灯火,有那些做了一天活计没事的人,顺便进去吃面喝酒,一阵阵酒肉香味从店里直飘到街头,引得一众镖师,不由得深深吸一口酒气肉香,煞是艳羡,再加上大家本已饥肠辘辘,肚子里唱起空城计来,这时更是连脚步也慢了下来。
郑吉看在眼里,便向钱岱说道:“我说总镖头,你看弟兄们也饿了,要不先在这里打个尖,让大伙儿吃顿饱的,这样赶路也有气力。”镖师们就等他这句话儿,连声催道:“是啊,钱老大,我们真的饿了。”“总镖头,是驴子也总得吃把草吧,不然,你瞧这几车什货,到时候过岭没力气推啦。”“郑副镖头说得是,填饱肚子才有劲干活啊。”
钱岱看看众人,心想这么些年下来,这些手下也跟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没少吃苦,好歹这是最后一趟镖,就让大家有个好聚好散,点了点头,道:“也罢,那大家先去用点膳食,留三个弟兄在外头看着货物,等谁先吃完了,再替他们三个。”吩咐三名精干的镖师留下看管货车,自己下了马来,带着郑吉等众人向左边一家面食店走近。
店外一个木棚下面,不知何时已拴着两匹马儿,正在埋头往饲料槽里吃食草料,长得倒是精壮非凡。一杆麻布招子,就高高地插在棚顶,此刻在北风中迎风招展,一个“面”字,时隐时现。
众人推门进去,见里面灯火通明,早已坐了不少食客在那。店小二跑过来道:“各位爷台,不知要吃些什么酒饭。”钱岱道:“酒就不必了,我们有急事赶路,就每人来一大碗面罢。”那小二心想,这位爷台好生小器,皮笑肉不笑道:“我们店里的面分好几种,有牛肉面猪肝面阳春面菜肉面膳爆面,就不知你们要吃的是哪一种?”郑吉道:“那就每人一碗牛肉面罢。我们外面还有三位兄弟,你就再加三碗,一共九碗吧。”小二努努嘴,点头向里面喊道:“好嘞,九个人,每人一碗牛肉面嘞。”
六人便挑了两张桌子围坐下来,大伙儿不时朝四处张望一番。这地方平常很少过往,这次本来要走大道,但钱岱为赶时间挑了这条小路走。倒是副镖头郑吉,三年前从这里走过一趟镖,路也是他比较熟悉一点。这次与其说是钱岱带领大家出镖,不如说是郑吉引路了。大家平时与郑吉颇为交好,此时都跟他有说有笑,倒是钱岱一个闷在那里,看看四周的食客,又看看墙壁上几张蔬果字画,好似并不放心一般。面馆中除他们九个外,还坐着三桌食客,其中一桌倒颇为奇特,坐着一男一女,那男的是个老苍头打扮,一身灰布棉袍,身边还放着一个包裹,一个斗笠,那女的倒是长得眉清目秀,面似满月,鼻梁挺直,凤眼杏嘴,一头青丝似披似挽,如瀑布直挂,覆在背上。她身穿一袭粉红色缎袍,看那料子,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模样,但这里地处偏荒小镇,平常又不大太平,像这样一对老少主仆行于道上,恐怕很是不便。钱岱正想着,那小二早捧了面出来,热气蒸腾,面香扑鼻,当下由不得胡思乱想,端了面,把着筷,捞起一大串面来,往嘴里塞入。
正吃得唏里哗啦,突然咣啷一响,板门被人推开,一阵冷风夹着一个粗大噪音同时溜进大家耳中:“哇,好冷啊,店家,来两盘猪蹄,一盘炒腰花,外加一只白切鸡,还要一坛烧酒,快快上来。”
众人不由得回过头去看,只见两个大汉,腰间都挂着兵刃,一个白衣,一个黑衣,俱是满脸胡须,横肉倒长,浓眉巨眼,看那架式,就知不是什么好人。那二人放眼瞧瞧众人,相互对了对眼,嘿嘿一笑,捡了张靠西边的空桌坐了。其中那个白衣汉子看到那一老一少男女,先是一怔,后来一双眼睛竟是怔怔地盯着那女子不动了。那黑衣汉看他这副德性,嘿嘿只顾冷笑,向着小二道:“店家,快点上菜上酒,我们哥儿俩还得赶夜路哩。”
小二看他二人的凶相,心里早怕了,连声叫道:“是是,这就上来。两位爷请稍待片刻,酒菜马上便好。”
一看到黑白二位大汉,钱岱心里就咯噔一下,暗道:“遮莫是道上的朋友来了?”低头向众镖师道:“大家伙小心了,这两个看样子是来劫镖踩点的,大家赶紧吃了面收拾家当走路。”强盗抢镖,往往先派人跟踪踩点,遇到恰当的时机合适的地点,便率众而出进行劫掠,这种事大伙儿碰得不少,但像这样露兵器装凶相的,却是头一次。难不成先通知大家我们俩个不是好人,等下要来劫你们的镖银,你们识相的话,看在我俩威武雄壮,先乖乖把镖银给我抬到家门口得了。郑吉看了看那二人,摇头道:“钱总镖头放心,这两个长得虽然凶相,但武功有限,便是我一个也尽能对付。”这郑吉三年前来到振远镖行,一身武功很是了得,这也是钱岱提拔他做副总镖头的缘故,有了他在身边,自己的生意一直稳稳当当,郑吉办事牢靠,为人精细,是以他说的话钱岱一般都比较放心。此时他既这样说了,大伙儿本来悬着的心立时又放了下来。
有人吃完了面,钱岱便叫他去换上外边的兄弟进来。自己方吃完,取了根牙签装作挑牙缝偷眼观察那黑白二汉。那白衣汉子和黑衣汉子杯对杯一碰,仰头一口酒入肚,连干了五杯,又夹筷吃肉,不时地还朝向那女子看上一眼,嗤的一笑,说道:“想不到这杨家集地处偏荒,倒也有这种绝色的小妞儿。”那黑衣汉回头也看了看那女子,转头道:“嗯,长得倒是标志出众,可惜生得一副短命相,吃了这一顿,就怕没下一顿了。”那女子满脸厌色,朝旁边老苍头看了一眼,好像便要发作一般,那老苍头朝她摇一摇头,那女子哼了一声,举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嚼咬不止。
偏生那白衣汉子好似越说越来劲一般,接口道:“什么叫短命相,遇到我白无常,就是阎罗王也要给三分面子,我偏要看看这小妞儿是短命还是长命。”说着举起半杯残酒,走到那女子身旁,涎脸笑道:“小妞,来来,陪大爷我喝个交杯酒如何?”一把伸出手去,想将那女子拉到怀里。
那老苍头连声叫道:“使不得。”站起身向白衣汉靠去,左掌迅速在他肩头一按,右手筷头疾向他腰带一拔,呛啷一响,却是他腰间那柄大刀随势落在了地上。那大汉酒醉三分仍留着七分醒,一看这架式不对,正要发怒,伸手便去捡那柄刀,谁知右臂早一阵酸麻不止,却是半分也不听使唤,才明白是被人点了穴道。那女子冷笑道:“白无常,你再敢放肆,等下掉的可不是你的腰带,乃是你的裤带喽。”那白衣汉啊了一声,紫涨了脸皮,僵在那里,喝酒又不是,发怒又不是,走了又不是,很是尴尬。那黑衣汉一看不是路数,连忙来打圆场,捡起刀,向二人道:“不好意思,我这位兄弟喝多了,打扰,打扰。”连拉带拖,将白衣汉拽回酒桌。二人才知眼前那老头看似老迈,其实武功高强,非是自己对手。那黑衣汉朝白衣汉低声言语,那白衣汉额头冒汗,气乎乎的,却又无可奈何。
店中的掌柜、小二看到这里,也是心惊肉跳。方才若是打了起来,这店中的损失肯定不少。其他有几桌食客早吓得没了胆,不敢再吃,扔了碗筷,匆匆结账出门而去。只有钱岱他们隔山观火一般,不动声色,倒是瞧得不亦乐乎。看到那白衣汉吃了亏,心中大畅。
那女子站起身来,却向掌柜发话道:“店家,多少钱?”那掌柜战战兢兢道:“两碗面是二十文钱,还有八个馒首,是十文钱,外加马匹饲料三文钱,一共……一共是三十三文钱。”女子也不多言,自从身边荷包里取出三十三枚铜板,放于桌上。那老汉也拿起包裹,戴上斗笠,走到白衣汉身边,嘿嘿一笑,向他右肩轻轻一拍。白衣汉的穴位顿解,他不敢发作,只顾喝闷酒不提。那老少二人相视一笑,也不看众人,就此打门而去。没过得片刻,只听门外马儿嘶叫,蹄声得得响起,犹如鼓声锤击,漫响不已,渐渐隐没在黄昏冷风中。
白衣汉见一男一女去得远了,这才恢复本性,喝了口酒壮胆道:“什么东西,一老一少,看样子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黑衣汉摇首道:“你还是别说了,待会他们要是再回来,有得你好受的。”那白衣汉呸了一声,道:“便来了又怎样,不用等下,陈老大人马一到,我还怕他个鸟。咦,这陈老大今天怎么还不过来?”
正说着话,只听吱呀一声,那扇门竟又开了,一阵冷风送入,大家举头望去,见那门口立着个俏生生的黑袍女子,长得比先前那粉袍女子更显美貌,只是粉脸含悲意,头上扎白花,看样子刚死了什么人在替人守丧。那女子身后走来一个十六七岁少年,作仆僮打扮,肩上粘着几片雪花,一边扶着那女子,一边向店里喊道:“店家,我与家主妇路过此地,想讨碗面吃。”掌柜见二人不是本地口音,又戴着孝,心想今日晦气,刚刚遇着两个不讲理的恶汉,差点与人打将起来,这回又来两个刚死了人的,正想轰他们两个出去,那主仆二人却先进来里面了,那仆僮把门关上,把妇人扶到左首一张空桌,捡个凳子坐了,那妇人怯生生的模样,一双眼皮红肿得可怜,一看这架式,掌柜哪还硬得起心肠来,便道:“那两位要吃些什么?”
那妇人向仆僮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僮子道:“随便来两碗素面吧。我们吃了马上就走。”
掌柜闻言,吩咐小二自去后面安排面食。
那妇人却显得伤心欲绝,此刻不住抹泪,那仆僮模样少年劝道:“奶奶别太伤心,人谁无死,官爷的棺木还停在外头,我们吃了面,赶紧走路要紧。”那妇人点了点头,方始止泪,从怀中取出一块黑色丝帕,擦去泪水。她也不抬头,只顾低首向桌,默不做声。
邻桌那白衣汉刚刚吃了闷亏,现在见到又来了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马上又骄横起来,朝黑衣汉看了一眼,嘻嘻一笑,道:“今天我张九真是开了眼了,刚刚走了一个小美人儿,又来一个大美人儿。”说着站起身,便要向妇人走去。那黑衣汉一把拉住道:“张九,你听我杜平一言,别再讨没趣了好不好?”那张九咪着眼道:“唉,怕什么,刚才那老头若非有点三脚猫功夫,那小妞儿早是我的人了。呵呵,这回你瞧我的好了,我保管没事。”一边说着,一边踉踉跄跄,似有七八分醉意一般,走到那妇人桌边来。
那仆僮怒眼相向,喝道:“这位大爷,你想干什么?”张九呸了一声道:“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就来这里现世,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十里外燕子岭陈世魁陈爷的把兄弟,我外号金刀无敌白无常,你包裹中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快快交出来,大爷我瞧着这位美人的面,还好放你一马。”他见少年背上所缚的包裹紧突突的,定有不少财银,此刻酒意上来,哪管其他,呛的一声,拔出腰刀,便要去抢他包裹。
那少年可不知他是燕子岭的强盗,只一把将对方伸来的大手挡住,叫道:“光天化日,你还真敢强抢。”那妇人在一边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发抖。
店家这时也吓得怕了,他知道燕子岭上有一伙强盗,平时由一个姓陈的头领带着,专门在这一带行凶抢劫,为非作歹。但似这等明目张胆到店铺里抢东西的,还是头一次。他们店里,按例每个月都会交一些银钱给这伙强盗,以求太平,但这张九显然酒喝多了没事找事,竟在店里也动起手来。不由得又怒又怕。
那张九趁着七分酒意,举刀吓唬少年道:“你交不交出来,不然,老子一刀劈你去见阎王。”一用劲,已将少年所背的包裹一把扯下,散于桌上一看,只是一些零碎银俩,还有一些路上用的衣物,大失所望,不由得怒道:“奶奶的,我还以为有什么金银珠宝,谁想只这么一点碎银子。”咧开大嘴,伸出手去,连几两碎银也不放过,一并抓在手里,正要往怀里放去。
突见白光一闪,张九哇地一声惨呼出声,只见他若大一只右掌手背,竟是插着一支竹筷,他手大掌厚,那竹筷却硬是前后洞穿,鲜血滴淋不止。张九扶掌大恸,同时转过头去,向厅中靠北边一张桌子看去,筷子正是从那里射来无疑。
一个身着白色袍子的人似睡非睡,正埋首伏在那里。此刻唯见他肩头微微耸动,好似睡着了一般。黑衣汉杜平见状,早抽了刀过来,一看张九这副惨相,又惊又怒,问道:“看清楚了,是他干的吗?”张九恨声道:“还能有谁,这边除了他,没有别人。”杜平道:“好,你先忍一忍,我过去问问他。”提着刀向那白袍人径直走去。
杜平一挥钢刀,向那人发话道:“朋友,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那人兀自鼾声四起,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对他的叫声,几似未闻。
张九见此情形,早就大怒,另一只手提着刀,走过去兜头便砍。
喀嚓一下,一刀斩落桌子台面,那人却只是动了一动,身体已移过两尺有余,钢刀只从他肩头擦身而过,却是伤他不得半分。
杜平瞧得有些蹊跷,连忙举起刀一并砍下。这两个为匪多年,心狠手毒,当真想要那人命丧当场。抡刀连砍不止。但那人左移右晃,假装睡着模样,却又极为巧妙得连番避过,不让他们砍到。
这等只挨刀不还手的架式二人从未见过,店中其他众人更是没开过眼界,今天算是饱了眼福。
振远镖局的一众镖师与人打斗得多了,何曾见过这等打法。何况是近身搏命的生死关头。见那白袍人忽而斜身避过来刀,忽而低头让那刀从头顶一掠而过,看得人心惊肉跳,为他担心不已。此刻店内众人,都忘记了吃面,连那掌柜和小二,还有厨房里的几个厨师也跑了过来,一并只站在那里发呆一般,向这边三人看来。
按说杜平和张九二人为盗多年,此番挟技挥刀砍他,原不至狼狈到一刀也砍不中,但二人硬是拼出吃奶力气,连对方衣服边角也没斩下一片来。二人额头见汗,气喘吁吁,忽然一人砍上,一人砍下,想让那人无处可避。
那人突然钻入桌底,又从对面钻出,闪身跃上了桌面,大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两个太过可恶,现在我不拿点手段出来显显眼,只怕你们两个不服。”一探手,已从桌上筷筒抓起一把筷子,连珠般疾射过来。
但听得啊哟、啊哟惨声不断,却是两个悍匪手上插满了筷子,犹如射箭一般,插得四只手上倒像四个刺猬。两把钢刀,也早丢在一边。此刻二人滚倒地上,喊痛不已。
那人一甩袍袖,跳下地面,肃然道:“今天遇到我叶飞,算是你们燕子岭倒了八辈子霉运。”
杜平惊惧交集,道:“你,你也知道我们是谁?”
那人道:“燕子岭陈世魁,在这一带横行霸道已有三年,若非我今天特意前来收服你等,嘿嘿,我看你们这群亡命之徒,还要干出多少丧尽天良的坏事呢。”
张九嘶声道:“如此说来,陈老大现在还不过来,定是遭了你的毒手。”
叶飞笑道:“不错,我已将你们燕子岭一举荡平,连陈世魁在内上上下下三十二个大小强盗,俱被我斩下脑袋,挂在燕子岭匪窝檐头门廊之上。哈哈,这一役真是痛快痛快,当浮一大白也。”举起桌上半碗白酒,仰头喝下。
听说这人一举歼灭群盗,店里连那些镖师在内众人,俱都拍手称好,果真是大快人心。那妇人此时也抬起头来,瞧着眼前这个白袍英雄,显得很是佩服。
那二匪听说匪帮被端,更是吓得心惊肉跳。支撑着爬起地来,向那人连叩带拜,叫道:“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叶飞怒道:“你们叫我饶命,这些年被你们害死的过往客人,你们可曾饶过他们一命?”二人顿时哑口无言,突然挣扎着向门外跑去,不顾手上鲜血滴淋,打开门往外便蹿。
叶飞怒喝一声:“想跑,可没那么容易。”向掌柜叫道,“店家,这是一两银子,算我的酒钱罢了。”扔来一块碎银,平平落在账台上面,那店家正要说声,英雄你替我们除了强盗,这点酒钱何足挂齿。却见他疾步如飞,赶了出去。
这边振远镖局一众人还在发呆,那郑吉却站起身来,向钱岱道:“钱总镖头,你在这边看着,我也出去看看,莫让这等坏人跑了,留下后患。”
冷风之中,外面已然雪花飞卷,但见他提着刀径直追出门去。
钱岱等人吃面观斗,逗留了好一片刻。这时正想走出门外去看看情况如何。那妇人的仆僮却走了过来,向他道:“请问这位大爷,你们可是要过岭去?”
钱岱点头道:“不错。”
一个镖师嘴快,道:“我们是福建振远镖局,这次要到沧州府去走一趟镖。这位小弟,难道也要过岭?”
那仆僮道:“是呀,我家主人刚刚去世,这回是同夫人一起运家主的棺木回乡。”
另一个镖师道:“我们连夜赶路,是情不得已,因为镖货有个限期,你们何必也要夜里赶路呢?”
那少年道:“这个……这个”,却向妇人看了一眼,不再说下去了,似有难言之隐。
那妇人朝他一点头,好似叫他说明一般,那少年这才嚅嚅道:“只因家主人上任途中突然暴毙,沿途又没一家旅店肯让我们歇息,只好一路风尘不停赶来。我们听闻前面狮子岭上有个桃花庵,想去那里投宿,但路上没个旅伴又不敢去那里。”
几个镖师倒是热心肠,连声道:“好说,好说。”“一同去是可以,不过我们只路过,不过夜的。”“桃花庵,听起来像是个尼姑庵唉,去那里过夜方便吗?”“三年前我们路过那里的,倒是的确有个叫桃花庵的地方。”
那仆僮道:“我家奶奶是个虔诚信佛的人,想必那里不会拒人千里之外吧。”回头看一眼那妇人,向众人抱拳道:“那么,真是麻烦各位了。”
镖行走镖,讲的是平安两字,但除此之外,还讲究一路上吉利无碍,现在平白无故又添上一口棺材,说实话钱岱心中是老大的不愿意。但那妇人憔悴可怜,又长得很是美貌,想想人家年轻守寡,着实可怜,也就算了。点了点头,道:“那你们主仆两个快快吃了,我们马上就要走的。”
那妇人站起来向他福了一礼,算是答谢。这时小二早端了面过来,那主仆两个,自顾吃面。
钱岱牵挂着几车镖,站起身来,正想出门看一看外面镖车上的货物。方打开门,只见外面风雪已大,一老一少两个道人打扮的人,却踏着风雪疾步走来。那小道远远叫道:“饿死我了,师父,前面有家面店,正好去吃一顿暖暖身。”那老道笑道:“你这小猴崽子,一天不知要吃几顿,你饭量这么大,师父可养不起你。”边笑边走,二道却与钱岱擦身而过,悄然无声早进了店去。钱岱探头朝外看看,三个兄弟正看着镖车,另有一辆大车停在旁边,盖着些麻布稻草,却是一口棺木。他见无有异样,心中放了心,便又进得店里。
店内灯火颇明,照见那二道满头雪花,那老道五旬年纪,长得一脸虬须,身材长大,足有八尺。那道童却只到他腰间高,也就十三四岁年纪,长得粉雕玉琢,一双大眼骨碌乱转,显得十分灵气。还没落座,那道童就叫唤起来:“店家,你这里有些什么好吃的?”店小二看他长得鬼机伶,笑道:“我这里有面有酒有饭有菜,就不知小道爷你要吃些什么?”他见小道童背上缚着个大红葫芦,笑问:“你这葫芦里可是装着酒吗?要不要来点酒啊?”
道童转头看看师父,又转头看着小二道:“你怕我不会喝酒吗?哼,就怕你这里的酒不合我的口味罢了。”把背上红葫芦解了下来,放在一边。那老道背上缚着一柄长剑,也自取下,横放桌面,道:“小二,你给我们来两碗素面吧。快些上来,我俩还要赶路。”
小二自去里面吩咐厨子下面。那掌柜的却不由得走了过来,他见这一拔人想必都要过岭去,心中突然一动,向大家道:“各位可能有所不知,前面岭上十五里地,的确有个桃花庵,可是三年前被一伙强盗杀得路绝人稀,那庵中原有三个女尼,一并被人害死。现在那桃花庵形同鬼庙,听说,还经常闹鬼哩。”
众镖师原是行走江湖的好汉,平常又只听说鬼怪异闻,却从未见过真的鬼怪,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有人道:“大掌柜既然这样说,想必见过那鬼怪喽,是不是三个年轻的女鬼啊?”一个年轻镖师伸出舌头拉长眼皮装作吊死鬼模样,阴森森道:“鬼来喽,鬼来喽,寻常人等速速让开,不然冲到鬼气,同入地府。哈哈,哈哈。”一阵嬉闹。
那妇人听说有鬼,眉头微戚,似乎更加担忧前程起来。他的仆僮走过来道:“大掌柜,你可别乱说。我们家奶奶虔诚礼佛,听不惯你们吓人的话。”
那掌柜却煞有介事地说道:“唉,说出来你们不信。这些事我哪敢乱说,不怕冲撞了那些阴间的冤灵吗?小老儿在这开店七八年了,那几个尼姑,平常时节路过也来小店吃碗素面,唉,听说死的真是很惨呢,三个人,连老尼在内统统被人活活吊死了。后来事发,被路过的人看到报了官,县里才派人来收了尸,因为查不出什么缘头来,只说是被强盗杀人劫财了,匆匆用火焚化了埋在庵后面一片松林里。”
正说到这,又有人进门来吃酒饭,那掌柜好似认识那人,叫道:“孙二哥,你也来了。正巧,你不是去过桃花庵吗?你说说,那桃花庵里三个尼姑是怎么死的?”那孙二听闻,一脸神色惊恐,道:“老刘哥,你莫取笑我了。当年的事,还说它干吗?怪吓人的。”
店内众人却听得来了兴趣,众镖师怂恿道:“唉,说说嘛,怕他作甚?”“这位老哥,你说来大家听听吧,酒饭我们请你好了。”
钱岱正等着郑吉来,现在反正也没事,便搬了张凳子坐了。见那人犹犹豫豫不肯说,便道:“莫不是你杀的那三个尼姑。”那孙二呸了一声,道:“说就说,只是先得来杯酒壮壮胆儿。”钱岱取出一块碎银道:“你尽说无妨,酒菜钱算我的。”孙二大喜,自叫小二去替他取来酒菜,却是一瓶白酒,一碟花生米儿,一盘酱鸭颈儿。
那孙二喝得一口酒,扁了扁嘴,说道:“这件事说起来,也真叫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