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又长长了,寻出电动推剪,对着镜子,“嗡嗡嗡”,不到五分钟就完事了。镜子里,一个锃亮的光头。
说来不怕你笑,说头发长了其实也仅是长出了小半寸而已,我谢顶早,50岁开始剃光头,40岁时,“地方不保中央”,记得30多岁,头发就已经开始变得稀疏了。
但年轻时,我有一头浓密还略带卷曲的头发,长的还快,差不多半个月20来天,就得理一次发。那时候,理发叫剃头,剃头的师傅,在我头上鼓捣好一会,落下一地的黑发。
剃头师傅用的是手动推子,也叫推剪,一个存在了一百多年的老物件。
推子在头上“咯哧、咯哧”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似乎又很遥远。那时候,剃头匠挑个挑子,一边火炉铜盆,一边箱式坐凳,走村串户,到村头树荫下支楞起来,生意就开始了,“剃头的挑子--一头热”的歇后语,就是这样来的。再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大队把匠人们集中起来,成立综合社,要剃头就得到街上去了。
三里岗尚店的街上有个综合社,其中有个剃头的师傅姓刘,他家也和我家一样,也是随县城关镇的下放户。记得,那时候剃个头,要买票,还要站队,剃一个头,小孩1角5分钱,大人2角,剃光头1角5。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
为节约开支,我家里当年也曾买过一把推子,我们三兄弟的头自然就成了母亲的试验品。每当剃完头,我们的脑袋就成了小伙伴们嘲弄的物件,你来摸摸,他来摸摸,说是“摸新头”。其实被嘲笑倒还在其次,关键是每次剃头,母亲的夹生手艺和推子的不锋利,动辄夹住头发,上下不得。没剃过几次,推子就被束之高阁了。头发长了,还是要到尚店街上去剃。
来尚店街上剃头的只有清一色的男人,包括大人和小孩。那时候,女人是不兴到剃头店去的,要是头发长了,就自己在家里弄。不象现在满街的美发美容会所,大部分却是为女士服务,现在叫“做头发”,一个头精雕细作鼓捣大半天,花费动辄上百上千。倒是专门的男士理发店少见了,记得随州城里最后的辉煌是大十字街的“向阳理发店”,曾几何时,在不知不觉中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光顾美发店的生意了。我不喜欢满身带着浓烈廉价香水味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在我头上鼓捣,也不喜欢穿着时髦但总透着怪异的年轻小伙子给我理发,我怕小师傅手艺不精,刮胡刀把我给伤着了。
但是满街,已经找不见放着老式剃头椅、拿着推子、在荡刀布上“呼呼”荡刀的、象模象样的剃头老师傅了。
我怀念那个时代。我怀念剃头时,推子在耳边“咯哧、咯哧”的声音;怀念躺在剃头椅上,在剃刀的“嗞嗞”声中半睡半醒;怀念剃头师傅剃完头后,松骨的惬意和掏耳朵的颅内高潮;还喜欢老师傅表示活干完了,毛巾那甩的“啪”的一声如释重负般的脆响。
一个时代代表了一种精神,一种乐趣,一种生活态度。
一个慢节奏的时代已经被一个高速发展的今天而取代,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悄然忆起。
剃头是个古老的行当,师傅们都是靠技艺吃饭的。十个师傅十个发,个个都是老师傅,很难见到年轻的,要干这活得熬年纪,不象现在做美容的越年轻越漂亮越吃香。师傅们的手艺也是各有千秋,不尽相同,观察他们的技艺,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人头上动刀,项脖上舞剑一般,颇有几份惊险、刺激。头发剃去了就没有来的,错了就没有后悔药,剃刀用的不熟炼,还会破皮流血。因此,看似简单的一个人头,要把头发打理得俊俏还显精神,里面的学问还是很大的。
师傅的眼光不同,阅历不同,审美的情趣就不同,来剃头的各色人等,职业爱好、性格特征也多有不同,非得投其所好,才会赢得顾客的满意,否则就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师傅们大都有一手绝技,这是看家的本领,不到关键时刻是不会展示给世人的,他们各具特色,观察他们的技艺、姿态,以及他们的手法,面部表情,趣相环生,这里面透露着他们的人生经历,还有他们自身的修炼。
听他们之间的谈话,聊街头巷尾的趣事,相互之间的调侃,说笑,如同阅读他们的人生,坐在那里观察,感觉趣味横生。
七十年代,尚店街上的综合社,是红军大队办的,剃头的铺子就在综合社里。综合社里还有缝纫、榨油、磨房、弹花打套、木匠、铁匠、泥瓦匠、修理间等五花八门的项目,就象一个大杂烩,把各色匠人们集聚在一起。剃头的铺子有三个剃头椅,前面说的下放的刘师傅就是其中的剃头师傅之一。
刘师傅45岁左右年纪,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目清眉秀,笔挺的身板,穿着干净,衣服整洁,一条毛巾随意搭在脖子上,感觉与众不同,要不是左腿稍微有点不仔细看不出来的小瘸,堪称完美。因为是从城关镇下放的,手艺自然与众不同,剃的头颇有城里的风范。所以排他的队宁可等着的年轻人不在少数。
刘师傅旁边的剃头师傅,好像姓黄,50多岁了,听说祖上是江西人,老头也很注重自己的仪表,谈吐斯文,一看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他身上始终揣着一把小梳子,时不时地在头上梳梳,头发打理的油光发亮。他理发时推子用的也是不紧不慢,慢条斯理,但我不喜欢找他剃头,嫌他没有刘师傅剃的新潮时髦。
还有一个剃头师傅,姓什么忘了。他一把剃刀,玩的像杂耍一般,非常娴熟,时快时慢,性起时,左手毛巾,右手拿刀,泡沫连连甩出,眼花缭乱。很多要剃光头的人,都喜欢找他。他是本乡本土的老把式,给小孩理发、剃胎头,不管小孩如何顽皮、哭闹和不服管教,在他手上也是三下五除二,几分钟搞定。
看似这短暂的时间,其实是蕴藏了几十年的功底,是从小跟着师傅练出来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还记得小时候剃头,听剃头师傅说过一个故事。说古时候有个国王,天性嗜杀,砍过很多人的头。一天,有个剃头的师傅给他剃头,这个剃头的师傅把剃刀玩的飞转,抛上撂下,剃刀一落下来就是一绺头发。国王吓傻了,心惊胆颤,从此后就再也不敢杀人了。
这故事当然是哄小孩的。不过,“九老十八匠,行行出状元”倒是真的。不管是曾经的串街走巷,还是坐店剃头,没有一点真功夫,还真不敢在江湖中行走,过去学艺,尤其是理发,都是从小孩学起,还要看小孩的悟性和灵性,拜师学艺,也不是人人都会被师傅看上的,过去的剃刀,都是人工打造,师傅们玩的就是刀法,几十年的功夫,对锻刀技术,刀口刀锋都很有讲究,一把剃刀,一把推子,跟随师傅几十年,都是在技艺上讨饭吃。
用推子的时候,指力腕力和手腕都要保持平衡,一下一下到位,张驰有度,否则会夹住头发,生疼;推动时不能随意摆动,平衡推进,头发才理的顺畅,好看。很多学徒,是看三年学三年,才开始让你在顾客身上试,得让顾客接受,否则很难讨到饭吃。
推剪、剃刀,就是剃头人的吃饭家伙,把吃饭家伙侍弄好了,才有饭吃。
后来,因为电的普及,推剪还是推剪,不过变成了用电的推剪;剃刀还是剃刀,但是没人用了,人们都用电动的剃须刀,放在办公桌里,出差随身带着,随时都可以打理。如果想刮得更干净,“吉利”的刀片刀架肯定比传统的剃刀来得更方便更好使。
一个时代的进步,就好像江河湖海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前浪被打在沙滩上,瞬间就被炎炎烈日烘烤,泡沫湮灭化为乌有,很难留下印迹。这种情节的表现只能在文字中描述,或者是在高清的影像中再现它的惟妙惟肖。
过去的生活方式很多正在慢慢的淡出人们的视野,许多老物件也将被时光湮没,包括推子,这些老物件如同过眼的云烟,只能依稀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推子,这个存在了一百多年历史的老物件,已经走下了历史的舞台。
它曾经带给了男人们唯美的修饰,多少邋遢的形象在它的抚弄下容光焕发再现俊朗,它带给男人们的精神愉悦,已经永远超越了它本身的造型。
历史发展到了今天,很多人已经淡忘了它的存在,甚至已记不起它的模样,但它在百年的漫长岁月里承载了一段历史,是男人们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段历史理应记录下来,载入史册。
再见,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