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温暖的夜宿
——读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人与物的相遇是缘,人与人的相逢更是缘,正是这些缘分的遇逢才孕生珠 玉晶莹的唐诗,演绎出多少温暖或是凄凉的人生戏剧。
唐代诗人璨若星河。王昌龄最擅七绝,后世尊为“七绝圣手”;刘长卿善作五言,自谓“五言长城”。王昌龄公元698年诞生,比李白稍长;刘长卿又晚于李白,不过诞生年代难以考定,模糊推断在709—725年间。王昌龄、李白在玄宗开元年间即天下知名,而刘长卿在唐肃宗上元、宝应(公元760—762年)年间才享盛誉,以此看来,刘长卿应当比王昌龄、李白等盛唐诗人晚一个时代,年龄相差应在20年左右。终其一生,主要经历了玄宗、肃宗、代宗和德宗四朝。
刘长卿与晚年的李白有过遇逢。公元760年(唐肃宗上元元年)春,刘长卿贬赴洪州途中逗留馀干(今江西余干),与流放夜郎获赦的李白相遇,写了一首《将赴南巴至馀干别李十二》:“江上花催问礼人,鄱阳莺报越乡春。谁怜此别悲欢异,万里青山送逐臣。”对名满天下的前辈诗人,刘长卿怀有一份真诚敬意。刘长卿还与张继是相知,张继去世后,他写过一首《哭张员外继》,表达悲悼之情。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是刘长卿的代表诗作。唐代宗大历八年(公元773年),刘长卿在鄂岳转运留后任上被鄂岳观察使吴仲孺(郭子仪婿)诬为贪赃下狱,后幸监察御史苗丕为之辩诬,被贬为睦州(今属杭州)司马。大历十一年(776年)冬,刘长卿得以千里跋涉赴任睦州,途中作《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以下简称《逢雪》)是唐诗中的名篇,“风雪夜归人”也已成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经典意象。不过,对此诗的解读颇有分歧,主要为两点:一是诗题中的“主人”是否为衍文,二是“风雪夜归人”所指究竟何人。诗歌因为篇幅、格律限制,讲求语言精约,往往带来理解上的不确定,《逢雪》亦然,但联系刘长卿的生平及创作追求,有些分歧还是可能解决的。隋唐特别重视门阀,刘长卿出身寒门,唐代对他评价不够客观与此或不无关系。观其一生坎坷,总为生计仆仆于风尘之中,也曾两度入狱,身陷囹圄。生存状态给他以沉重的压抑,“顾予倦栖托,终日忧穷匮”,让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内心追求,仕进与退隐的矛盾一直伴随着他。朋友之中,江湖隐士、方外之人很多,他各个时期都有大量诗作寄托隐逸情怀,隐逸主题成为他诗作的一种自觉追求。长期以来,大多只把《逢雪》看作羁旅纪行诗,对其解读过多地关注诗人本身,而忽略了诗题中的“芙蓉山主人”。换个角度探究,《逢雪》不仅是一首纪行诗,还是一首隐逸诗,那么解读的分歧似乎可能趋于一致:芙蓉山主人(以下简称“芙蓉山主”)应当是隐于山中的一位高士,“芙蓉山主” 未必是高士自称,但的确是刘长卿的敬称,寄托了诗人的某种情怀。本诗诗题其实本可写作“逢雪宿芙蓉山”,但诗人刻意添加了“主人”一词,意在强调突出,暗示本诗内容;而“风雪夜归人”也当是指隐士。
诗与散文、小说不同,内容裁剪、语言表述等都有自己的特点。《逢雪》内容的裁剪就极富特色。全诗四句,前两句写暮雪山居,后两句写风雪夜归,中间跨度极大,略去了诸如求宿、款待、问答和次日相关情况等内容,诗句背后的这些细碎情节,如果是写小说散文,完全可能从容地生动地描述出来,但写诗就不能一一列述,只能由读者自己意会填充。这种有意识省略的裁剪使全诗内容紧凑意蕴丰厚,尺幅千波平地奇峰,也给读者品评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虽不能“一目了然”,却更能激发研读涵泳的兴趣。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这两句是纪行,写诗人旅途所见:暮色苍茫,青山隐隐,山路迢迢;天寒飞雪,山洼处,寂寥稀疏,忽现山居人家。诗题中“逢雪”一词有阐释借宿原因之意,诗中“白屋”一词也应不单指贫者之屋,还应指覆雪之屋。因此,依常理可以认定,已经开始飞雪,只是可能还不太大。这两句写景,对仗工整,前者总写大景,粗线勾勒,后者转写小景,细处描摹。句中“日暮”作“苍山”之背景,而“日暮”“天寒”“苍山”又作“白屋”之背景,虽只两句,而诗意繁复,层层推进。不仅如此,景物背后行旅之人的情感也不难涵泳体会。湖湘多山,诗中“芙蓉山”究竟何山已难确知,而这次谪迁,诗人是步行还是乘车,是孤身一人还是携家人同行也都不得而知(其实这些都可忽略),但可以确知的是日暮冬寒,深山人烟稀少,诗人连日奔波,心力交悴,偏又此时白雪霏霏。此际此景,诗人如何不憔悴焦急?驻目四望,忽然瞥见“芙蓉山主”的山居人家,诗人又如何不欣喜?句中“远”字既是诗人驻目远眺之感,也是诗人连日行旅的总体感受,既指已走过的山路,也指未走的山路,写尽山路的绵延无尽,和诗人的心力憔悴。
这两句还是对芙蓉山主山居环境的展现。对芙蓉山主的山居,诗人只以“白屋贫”三字概括之。“白屋”是远眺所见,本指贫家住所,此处也指屋顶为白雪所覆;“贫”是近观所感,山中不易,山居自然简陋清贫。而以深广“苍山”作寒酸“白屋”之背景,亦显“白屋”之不俗,隐然还有赞美隐者甘守贫寒品性高远之意,而诗题中“芙蓉”一词也颇令人遐思。至于主人究竟何人,又何以隐迹山中,诗中未言,读者自可揣度。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写暮雪清寒之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则写夜归热烈场面。诗人略去了许多碎碎情节,宕开一笔,以旁观者的身份描摹了一个足够温暖的场面。“柴门闻犬吠”,“柴门”指芙蓉山主山居的院门,照应前文“白屋”;“犬吠”而后诗人得“闻”,可知诗人夜宿的房间距离“柴门”尚有一段距离。芙蓉山主在山中拥有一间院落,他是一介寒士,但尚非社会底层,这个院子里决非只是一间房舍,大概会有四五间甚或七八间房舍,家人或者僮仆也应当不是太少。飞雪之夜,诗人止宿芙蓉山主家中,虽然主人外出未回,但芙蓉山主的家人还是殷勤接待了诗人,而在不经意间,诗人也一定体察到那种几乎凝固在空气中的淡淡的隐忧。饭食、盥洗既毕,诗人斜倚在床头,屋内炉火微红,屋外风雪屑屑,他不禁也为芙蓉山主担忧。半夜,忽然院子柴门处一阵犬吠,接着是一阵喧扰,接着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在这个令人忧思的风雪之夜,芙蓉山主终于平安归来!山居人家亲人间的问候、情况的交流,诗人心境的嬗变,以及其后芙蓉山主的趋访全都略过,诗人只以极精简的“风雪夜归人”一句全部涵括,个中丰富的内涵读者都可体会。
就全诗四句关系看,一二句清寒之景为三四句热烈场面作铺垫,两者形成强烈对比,愈是暮雪清寒,愈显夜归热烈。《唐诗解》评价《逢雪》,说“此诗直赋实事,然令落魄者读之,真足凄绝千古”,应当主要是针对前两句;而就三四句来看,这个雪夜,山居人家柴门的犬吠、炉火的微红一定予诗人清冷的心灵以诚挚的慰藉,炉火的温热一定融化了他心头累月的寒冰,芙蓉山主虽贫寒但真切、安恬的山中生活也一定让他再燃隐逸的梦想。这一年诗人年已五旬左右,一生蹉跎,他该是多么渴望也能有一间安宁的“白屋”归置他病弱多难的身体,盛放他悒郁寡欢的灵魂!
明初李东阳《麓堂诗话》说“《刘长卿集》凄婉清切,尽羁人怨士之思”。不过《逢雪》是个例外,这个夜晚的投宿成为诗人多难生命中最难忘的温暖,而深夜芙蓉山主与诗人的把酒欢谈也成为唐诗史上最动人的遇逢!隔着历史的重重帘幕,今天我们读《逢雪》,是不是依然能感受到风雪之中那白屋的腾腾温热?
唐代写风雪的小诗不少。白居易写过一首《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同样散着温热,只是多了一分富贵矜持,少了一分山野澹泊。
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春,刘长卿正式任睦州司马,在州治梅城,刘长卿在北峰塔下的碧溪坞山涧口搭建了简陋的住宅“碧涧别墅”, 度过了大约三年安宁的生活,也算一圆隐逸之梦。
2020-9-15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