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远方

        才进一九,从西北方刮来的冷风已透过层层峰峦,让小城的人们感到寒气迫人,吹得我那一冻就变成紫青色的脸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着十字街口告示栏上贴出的讣告,我知道又一位老人没撑过这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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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星期前听母亲说,在黑河老家的小爸因肝病快不行了,怕是熬不了几天了。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这突来的消息,让我裹在厚厚棉衣下的心情一下变得凉凉的。小爸是父亲的小兄弟,其实不是亲兄弟,是父亲三嫂的兄弟,从小与爸一起长大,一起从甘肃逃难而来,一起参军入伍,转业回来工作都在一块。两个人也许呆在一起久了,连长相也有了七分相像。父亲于我四岁的样子就因病去世了,对父亲的直观印象就是家中的那几张照片,还有记忆中的零星画面和小爸的模样。

      在冬日的照耀下,我与母亲驱车到老家看望病榻上的小爸。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进到黑河沟,绕到达舍沟,终于到了父亲幼时迁徙落脚的草坝村。在那片蓝天下,在那间青瓦房里,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小爸。屋里的炉火烧得正旺,空气里翻滚着柴火的味道。多日不见的小爸脸庞愈加消瘦,腊黄腊黄的,瘦小的身子藏在厚厚的棉被下。妈妈拿出专门带来的唱经机插上电源,大悲咒的佛音一下子装满了房子,与炉火的温度纠缠在一起。时光仿佛让我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时天空是通透的蓝色,冬天的冷来得直接而不加掩饰。我常常被冻得小脸发红发紫,一受凉鼻涕就挂在皴得起皮的脸上。父亲总会把疯跑的我拉进屋子,轻轻为我擦去鼻涕,把我冻僵的小手暖在那双大手里。每当父亲要去上班,我总会赖在父亲身后,拉着父亲的衣角不放手。于是我就变成了父亲的小尾巴,吃着父亲拌的绊面饭,坐在父亲28圈自行车的横杠上,靠在父亲不健硕却很温暖的胸膛上。父亲在亲戚、乡邻眼里是最勤快、最顾家的人。直到今天回到乡里,总会碰上几个老妪拉着我不停地谈起父亲“:你达达(爸爸的意思)可真是一个勤快人呀。每次从县上回来就把房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屋里的烂胶鞋都要翻出来洗得白晃晃的,挨到挨到补得好好的。这满寨子的人都得过他的好,我就没见过像他这么爱好,又谦虚又勤快的人了。就可惜好人命不长哦……”

        每次总在叹惜声中结束对话,而我都会呆呆的站着,想起藏在心底那个勤劳朴实、身材修长、两颊绯红的甘肃汉子。

        六十年前的冬天或许比这个冬天还冷吧。那时父亲与小爸他们还生活在甘肃省舟曲县,与如今的九寨沟县黑河沟相隔着这座岷山。山东北面是舟曲,西南面是南坪(九寨的前身)。同属岷山山脉,舟曲也是青山碧水的。接连几年的天灾与人祸让奶奶一家人在故土与背井离乡间做出了艰难选择。爷爷奶奶眼看着远近的乡邻在饥荒中扎挣,或是离开了家乡四处讨荒,或是在犹豫中离开了世间。于是爷与奶决定带着四个儿子翻越岷山,到南坪寻找出路。由于山高路远,前路茫茫,大伯只能将老婆和孩子留在了家中,一旦落脚再去接来。于是背上所剩无多的干粮,爷和奶带着四个儿子与一起讨荒的乡邻走上了迁徏之路。解放前南坪是著名的赶烟场,从各地涌来许多淘金、闯荡和逃难的人群。年仅十多岁的父亲,也沿着陕甘前人迁徏的脚步与南坪这片热土结下了生死之缘。

        沿着山路,才经过严冬洗礼的初春,讨荒的人们能找的食物是相当有限的。最后连草坡上牲口身上刚割下的疮都成了抢手货,还没等退去热气就被饥饿的荒民吞进了肚子。就这样,一家人相互扶持着,翻过相隔的几道山梁,爷和奶带着大伯、二伯、三伯和父亲没饿死、病死在半道上,终于在黑河达舍沟的隔历山山顶上找到一处落脚之地。而三妈和小爸却没那么幸运,带他们从舟曲逃难出来的母亲却没坚持到终点,年少的三妈与小爸两姐弟怯生生地不知所措。奶奶不忍心看到两个孩子饿死在路上,咬着牙将两个孩子一起带上了路,从此他们就在这片一大早就能晒着太阳的山梁上扎下了根。在山顶开出的土地上,奶奶种下了大豆和洋芋,渴望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让生的种子生根发芽。当漫山遍野的马兰花迎风招展的时候,洋芋青苗上怯生生的小紫花、小白花也静静地开了。那时的父亲应该闻到了“火塘”里飘来的烤洋芋的香气。

        父亲也许是幼时逃荒落下了病根。母亲陪着父亲到成都治疗的半年里,我曾在父亲初到南坪扎根的隔历山上三伯家里待过一段时间。在那里还生活着鳏居的大伯,大伯又回到舟曲老家时,老家的老婆和孩子都已被饥荒夺走了生命,伤心的大伯一个人悄悄地又回到了草坝村,从此独居了一辈子。二伯等日子好了又回到了舟曲重新开始了生活。三伯娶了一起长大的三妈在草坝扎下了根,散开了叶。那时三伯家的房子还在高高的隔历山上。母亲托人把我带到山下,三伯用一匹温顺的老马驮着我慢慢地到了山梁上的老家。在这片离蓝天很近的地方,我彻底释放出了天性,在爬坡上坎,东游西逛,把附近能到的地方都踩了遍,三妈的目光总是追不上我的影子,一晃眼又不见了行踪,于是一边喊着一边追着,生怕我摔着。直到那一次,我直接冲向了门前十多米高的高坎,然后就被挂在坎边长满的灌木丛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这下,我自由的与隔历山亲密的日子就这样凄凄地结束了。

      回到县城关庙沟小木房子的家中,父亲也回了家。原来消瘦但红润的脸却变得一丝光泽,原本有神的丹凤眼却深深地陷进了眼窝,原本勤劳的身子却只能躺在靠窗的木床上忍着病痛……姐姐会躲在门后悄悄看着变了样的父亲,而我还不知害怕,会靠得近近地守在父亲的床边,总想着父亲身体会好转起来的。

      没多久,躺着的父亲就挂在了墙上,变成了黑白色的影像。我一点也记不起父亲的葬礼是怎样的,只知道在后山的公墓里,父亲就躺在那座土坟下,坟头朝着黑河、朝着舟曲方向。每年清明、春节前后,我会带上思念,跪在坟前与父亲说说话,让父亲看着我平安长大;再后来我会带上孩子一起祭奠,让父亲看见生命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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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温降得很低。这一次,我站在小爸床前。用棉签沾了蒲公英根熬成的水为他润湿嘴唇,端起汤勺为他喂上煮得清清的小米粥,我想能尽量做点什么。我握住小爸的手,我想留住父亲一辈迁徏到南坪最后一个男丁的生命气息。而我却感受到生命地流逝,有如三十余年前一样充满了无力感。小爸轻轻地说,佛音很好听,他会好好的。一个星期后我再次回到这里时,小爸已挂在了墙上,不过却是彩色的影像,屋里大悲咒的佛音还在唱响着。

      也许是中国人骨子里对土地的依恋,再加上幼时的流离失所,小爸早早的就在草坝村修好了房子,依山傍水,有一个大大的院子。一退休,小爸就与老伴回到了乡里,重新开始了农村生活。看着房前屋后码得整整齐齐的几大摞子干柴和后院摆满的蜂巢,母亲说小爸如果在县城里居住一定不会走的这么早。我却不这么认为。小爸如若没回到这片土地上耕作,那羸弱的身子肯定不能坚持到现在吧;我好像隐隐明了了父亲的渴望,如若父亲还在世,一定也会回到乡里,与这片热土在一起。

        小爸的坟就葬在河对岸的平地里,与大伯、三伯葬在一起。坟头正对着的是他们逃荒而来最先扎根的隔历山头。在寒冬的天空下,那座山头已没有了人家。山上的人都迁到山下的村子,建成了新房,有宽敞的院子,再也没有门前的高坎。而隔历山头被开垦过的土地还留在那里,一梯一梯,也许许多年后会在退耕还草、退耕还林中慢慢抹去人类活动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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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留在这里的点滴已随着村庄地迁移而再无影踪了,我也成了一个没了根的城市人。在寒冷的冬季,我的心迷茫得无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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