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柯的猫
早晨的饭桌上,我被孟夏把一整块巧克力涂层小蛋糕塞进嘴里惊得瞠目结舌,我问她,小妹妹,你都不用像别的女生一样计算卡路里吗?还有,你不怕噎死吗?
孟夏的嘴被塞得满满当当,发不出声音来,等她把蛋糕完全咽下去才慢慢悠悠地抱怨:“太甜了,都齁得慌!”
我喝了口面前的南瓜粥,朝她翻翻白眼,以表示我对她深刻的鄙夷。
孟夏是和我同住的室友兼同事,是个十九岁看起来眉清目秀、人畜无害的姑娘。据说是父母早逝被叔叔抚养长大,农村不读书早早出来工作的人太多,况且她又不是人家亲生的,高中毕业后就在叔叔婶婶的威严下失了学,不得不在这家餐馆开启了她的打工生涯。
当然,这些话全出自孟夏之口,她一边说一边还能挤出几滴眼泪,让在一旁当听众的人听得无比动容。
一
我记得老张把她带进店时,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局促不安地站在餐桌旁东张西望,老张给了她一块抹布,从此她就成了店里专门负责大堂的服务员。在此之前,跑大堂的活主要由老张负责顺手带过,后厨闲暇时我和茉莉出来帮忙,毕竟员工连老板算在一起才有三个人的小店实在没必要专门招个服务员。
老张把孟夏招进店里不久,茉莉就不乐意了,用她的话说就是干活笨手笨脚,一点儿也没有从小干活的农村姑娘样儿。
孟夏义正言辞地说,我没在餐馆干过,但我可以学,干顺手之前不要一分钱的工资,包会就行!
茉莉也不好再说什么,最后不了了之。
忘了说,茉莉是老张恋爱长跑了七年的媳妇儿。而我是以哥们儿身份拿五万块钱入股了老张的小店。
老张常说,咱仨儿就是铁三角!
我笑而不语,什么铁三角,我明明就只是个电灯泡!
不过孟夏一来这种尴尬明显缓解了不少,毕竟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比三个人看起来都顺眼很多,我不停地给她夹菜,“多吃点,你看你多瘦啊。”店里没人的时候老张悄悄对我说,梁尘,要不你加把劲儿,把她收了得了!
我说你疯了吗?人家才多大?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茉莉替你偷偷打听过了,十九,比你小不了多少。”
我看着老张一张写满八卦的脸,朝他冷笑两声,“老兄,十岁啊,我比她整整大十岁啊,这也叫小不了多少?”
“可架不住你看起来年轻啊。”
我看看老张凸起的啤酒肚和越来越高的发际线,觉得他越老越丧心病狂。
二
可孟夏在过了“实习期”没多久就失踪了,茉莉说:“是不是嫌咱们工资低?要是有意见就明说嘛,干得好涨点工资也不是不可以啊。”
茉莉后来成为我们三个人中最喜欢孟夏的人,所以孟夏不在的日子她情绪异常低落。后来老张受不了茉莉整天唉声叹气,支支吾吾地说孟夏临走预支了半年的工资,说是叔叔病重家里需要钱。茉莉反倒放下心来,觉得这说明她迟早会回来的!
“要是她拿了钱后不回来了呢?”我问她。
茉莉斩钉截铁的说:“不会的,夏夏不是那种人!”
我觉得他们夫妻俩是被一个小丫头片子下了迷魂药,所以当孟夏提着行李箱出现在店门口时吓了我一大跳,才短短半月不见,她就变得又黄又瘦,立在那儿像根旗杆一动不动。
当天晚上她在地上铺了层纸壳箱子,睡在了大堂里。据她说是有人偷了她的钱包,她已经没有余钱交房租,也坚决拒绝了茉莉再从账上预支她些工资的提议,“我可不想干了一年连一分都拿不到手。”她故作轻松的和我们开着玩笑,可我从她眼神里看到了无尽的惆怅。
果不其然,两天后她就在中午饭点时倒在了出餐口前。
我们把她送到医院,那个操着东北口儿的大夫说,这是中暑了啊,回去要好好休息,注意营养!临走还看了眼孟夏,对老张嘱咐道:“多给你家孩儿补补,你看多瘦啊!”老张不满的撇撇嘴,“我有那么老吗?”
结果两瓶药水一吊完护士就通知可以出院了。
出租车上茉莉用手揽住孟夏的肩膀,心疼地用手掌不停抚摸她的脑袋。
“夏夏不能再睡在店的了!”茉莉突然开口。
“那今晚她睡哪儿?跟你和老张挤一块儿?”我问茉莉,她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她不怀好意的说:“你家不是有空房间吗?”
“喂,一室一厅的房子哪来的空房间?而且人还是个小姑娘,跟我这糙老爷们住一起不合适吧?”
我竭力反对,结果那天晚上,在老张和茉莉的软磨硬泡下我不得不把孟夏的行李搬回了家——所谓的行李也不过个不太大的箱子。好在他们承诺我,等店里效益好一点马上解决孟夏的住宿问题。
孟夏坐在那张双人沙发上,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放心,等过两天我就和茉莉姐说我住在店里没问题,绝不打扰你太久。”
我把她的行李箱搬进卧室,“你身体不好,睡里面。”孟夏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看着我一声不响地进了厨房,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张着嘴。
我问她:“我要煮面条,你要吃点吗?”
“现在吗?啊,好啊!一点点就够了,谢谢你。”
孟夏从我手里接过面碗时还在不停地说谢谢,可能是身体上的不适还没散去,她的脸色煞白,接过碗后把一大口面条塞进嘴里,结果烫得她急忙又吐出来,一吞一吐间她滚烫的泪滑入碗中,像是下雨天落入水洼的雨滴,激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水花。
看着她梨花带雨,我木木地僵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只好安慰她:“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的。”
她破涕为笑,装作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说一言为定!
可我想,这一定不是她难过的真正理由。
那天晚上我和孟夏都没法入睡,她躺在里屋的床上翻来覆去,我窝在客厅的双人沙发里辗转反侧。卧室的门半掩着,那架年迈的空调轰鸣声异常聒噪,好在它还能勉强从门缝向我吹送些冷气。孟夏如棉絮般柔软的声音也从门缝飘来,她问我:“梁尘,你睡得着吗?”
我说我明天还要上班,已经睡了。
她大概有点失落,只应了一句“哦”。
三
早晨我买来包子油条时,卧室门依旧半掩,我在一张便签纸上写了句:“再大的风雨,终会过去,加油!”但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连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胡乱灌人鸡汤有点自作多情,于是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重新写下“记得吃早饭”几个字。
晚上下班回到家时黄昏已尽,她坐在飘窗上望着外面出神地发呆,连我开锁进屋都没有察觉。她孤零零的背影在那一刻像是陷进无尽的暮色里,无法自拔。我问她在想什么,她说你的飘窗缺少烂漫的花束装点,才让房间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机。
第二天下班我就看见飘窗上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百合,白色花朵香气四溢。而她腰间系着一条围裙,锅里乳白色的面汤沸腾着,像是拼命想要溢出来。那碗面端到我面前时早已煮得粘稠,本该浑圆饱满的荷包蛋也稀零散碎地飘在碗中,她不好意思地说,第一次煮面条,你多担待。
“你不是说你在家时承包了绝大部分家务,这其中难道不包括煮面条?”
“我是因为从来没用过天然气才这样的!”她愤愤不平地反驳我,可我从她不安的神情中看到了一丝慌乱。但是她不愿讲,我也不再细究。
很快她以身体早就恢复了元气为理由,坚决回到了餐馆。小店里的依旧忙忙碌碌,有了她搭把手所有人都感觉轻松了很多,吃饭时茉莉搂着她的肩膀和她开玩笑:“夏夏,要不你也留下来算了。”说着不停地朝我挤眉弄眼。
她红透了脸,不说话。
闲暇时候我问她,你还这么年轻,真的打算要放弃读书了吗?
她说:“我要攒够学费,去学画画。”
我想起她回到“家”时总不停地涂涂抹抹的场面,眼前这个瘦小、稚嫩的女生,让我觉得她身上隐藏着一股我未知的巨大力量。
我说:“你要是决心要去,学费方面我也许可以帮你一点。”
“不用,我要自己把钱攒够喽,这样才有意义!”
“以你的工资,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要你管!况且现在也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时候?”
“要你管!”孟夏红着脸不再说话。
四
奇怪的是后来没人再提孟夏住处的事。老张和茉莉没有提,孟夏没有提,而我,也舍不得再提。
孟夏在的这段日子,让孤苦无依、独自在这座城市漂泊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有人陪伴的温暖,第一次让我觉得有人与你一起吃早饭,与你边看电视边闲聊,甚至是与你抢厕所都可以让生活如此有温度。所以我向孟夏示范如何把一颗蛋打入滚烫的沸水还保证它的完整度,并对她说,只要你愿意,我情愿给你打一辈子的荷包蛋,并保证每一颗都能浑圆、完整、可口。
孟夏娇羞的努努嘴,装出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说谁要一辈子吃你煮的蛋。
在四下无人我一个人独坐的时候,我常常在想,是什么让我和孟夏两个相差十岁的人还能相互吸引,又是什么让我不介意孟夏的幼稚懵懂、让她不嫌弃我久于世故的油腻?也许是因为我和孟夏的心都缺了一块,彼此又刚好能填补那份空缺,但是随着我们阅历地丰富,等缺少的部分重新长好,曾经用来补缺的人会不会成为累赘呢?
我的人生已经定型,但是孟夏足够年轻,她有梦想,她还有足够多的可能。
所以当第二天孟夏从身后环住我的腰,深情款款地说“梁尘,我们在一起好不好”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慌乱地挣脱她的手臂,说:“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我是说,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孟夏红透的脸像是早晨灿烂的朝霞,绵延万里,美不胜收。
“你和我吗?啊,不行啊,你比我小这么多,只能做个小妹妹的啊。哈哈哈。”
“可你昨天还说要给我煮一辈子的荷包蛋的。”
“你昨天还说你压根不想吃呢,而且我是可以煮给你吃,等你结了婚,还可以带着你老公一起来,煮个荷包蛋又不是什么难事。”
最后以孟夏甩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作为结局,她转身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门,我记得她歇斯底里地说了句:你就是个神经病!
站在岸边的木质栏杆前,我才发现自己连围裙都没来得及摘就逃了出来,也不知道我的嬉皮笑脸有没有成功掩盖我的惊慌失措,只知道勉强扯起的笑脸弄得整个腮帮子都跟着酸痛。仲夏夜的晚风从我身边吹过,并没有为我的汗流浃背带来分毫凉意。我想,它纵然有它的清凉,只是那份清凉从来不属于我罢了。
孟夏搬出我的小屋时留下了一半的行李,她说她新租的房子太小,放不下这么多的东西。
我说:“哦,那钥匙你留着,有什么需要的可以随时来取,不用和我打招呼了。”
她瞪着我,神态里带着怒气,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马上她就要离开我的生活,我们就要回到各自的轨道上互不打扰,她依然是那个不肯认输、有无限可能的服务员,而我只是个疲于谋生的厨子。
不知道我是该庆幸还是困扰,孟夏自从离开我家后开始刻意躲着我,但是她的刻意点在于要让全世界都看出我和她有过节,比如大家都好好地坐在一起吃饭,明明前一秒还有说有笑,但一见到我走过来她就“腾”地站起来走向别处,留下我们面面相觑,茉莉问我:“你是不是欺负夏夏了?”
我说,姐姐,您看看她那拧巴劲儿,我欺负得了吗?
我安慰自己道:你看看,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连置个气都这么幼稚,真要相处起来指不定要多累。但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难过,比她默不作声地装作忽略我还要难过。
我望着大堂里忙前忙后的孟夏和来往的食客,突然觉得茫然,不知道这样的别扭要到何时才能停歇。
五
直到那个女人踏进店里。
看得出她脸上的瑕疵被粉底精心地遮盖过,眉毛恰如其分的如同弯月悬挂在深邃的眸子之上,水红色的口红则中和了其他部位锐利的锋芒,让整个人看起来动人却不乏英气。她的确是美的,但她的美和茉莉洒脱、爽朗的美不同,和孟夏未经世事的美也不一样,她的美告诉我,她和我不是同一类人。
孟夏见到她的反应倒出乎意料,她先是一愣,接着阴下脸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
然后孟夏跟着她进了包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总觉得我和孟夏不是一路人;为什么她明明做着抹桌扫地的活儿,我也始终坚信她前途无量;为什么她失了学还能坚持背单词、画素描;为什么她不论多大的怨气,也从来不诋毁、谩骂他人……
孟夏和我,原来真的不一样。
那个女人临走时带走了孟夏,茉莉试图阻拦,她说:“我是瑶瑶的妈妈,要是她给你们带来了什么损失,你可以列个清单给我,我会如数赔偿。”茉莉不好再言语。
孟夏用红透的眼眶望着我,我只能漫不经心地别过脸去,装得毫不在意。
孟夏的妈妈约我在长安路的那家咖啡馆见面时我倍感意外,我在想我明明小心翼翼地掩饰着的欢心,到底是哪个细节出卖了我时,她伸出手来,说:“你好啊梁尘,我是唐君瑶的妈妈。”
“唐君瑶?她跟我们说她叫孟夏的。”我只能故作轻松地笑笑。
“孟夏吗?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喜欢夏梦的原因吧。”她也笑着。
一小杯咖啡端上来,她象征性地啜了一口后缓缓开口道:“我听瑶瑶说了她这段时间的经历,我跟她爸爸都很感谢你们对她的收留和包容,让我还能看到以前那个天真活泼的瑶瑶,谢谢你们。”说到这儿她站起来鞠了个躬,严厉的眸子望向我,接着说:“但是梁先生,恩情并不意味着就要以身相许,瑶瑶还小不懂得两者区别,但你我都是大人,都知道你们是不可能的。”
我说:“我知道。”
“我也知道这很冒昧,但现在瑶瑶一心想要留下来,我希望你能告诉她,让她死心。”
我说:“我知道了。”
那天她说了很多,说起她和孟夏的爸爸如何尽心呵护孟夏成长,他们又如何在感情破裂后为了让孟夏少受些打击而瞒着她,孟夏如何发现并负气出走等等。我终于明白,有些人倾其一生、费尽心血想要带上王冠,但有些人一出生就是公主了,有人为她们小心筹谋,好让他们在平缓的轨道上安稳行走。
六
回到家时,孟夏,不,应该是唐君瑶正坐在沙发上,见我回来,她说:“梁尘,我真的要走了。”
“我猜到了,祝你一路顺风啊!”我让自己的眼睛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好遮住强烈的心痛。
“我真的要走了,你可以抱抱我吗?”
我上前抱住她,再竭尽全力想保持平静也按捺不住激烈的心跳。
“梁尘,你不是总嫌弃我年纪小吗,那你等等我,等我再长大一点好不好?”
我说,好啊,那我等你长到和我一样大。
她眼里噙满泪水,临上车前还在不停地重复:你一定要等着我。载着她的车子向前驰去,只留下我守着一地鸡毛样的不甘站在风中凌乱。
她回到了她的世界,那我还要留在这里吗?
我向老张辞别的时候,他说:“梁尘,这家店永远有你的一份,你什么时候想回来,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我说,我知道。
我踏上一路往北方开去的火车,拔掉了旧电话卡,换了联系方式,斩断了和她有关的一切。
我曾在嗅不到她丝毫气息的城市里不停地做梦,梦到她迎着日光站在微风里,对着我笑。
我曾收到老张发来的一张相片,她扎着马尾穿着淡蓝色裙子,握着录取通知书,站在一幢气派的建筑物前。
你看这样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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