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温暖的木头;青草,湿润的青草;河水,冰冷的河水……
那是一个我们从未想象过的巴黎,肮脏、恶臭、逼仄。葛奴乙(优酷版译法)出生在这样一个臭气熏天的鱼市上。如果不是那声啼哭,他恐怕会和之前的四个兄姐一样,被当成“带血的肉块”长眠在死鱼堆里。他的哭声救了他,也把母亲送上了绞刑架。到孤儿院那个晚上,如果不是那声啼哭,他恐怕会被几个熊孩子闷死在床上。他的哭声救了他,也让几个熊孩子等来了一顿棒打。
葛奴乙身上有着一股被开光一样的玄幻力量,比如襁褓中自带的第六感,比如开了挂的鼻子。
再出场时,葛奴乙是个不会说话的小正太,迷恋一切气味:枯枝、落叶、烂苹果、死老鼠。他甚至能靠着气味感知到背后有只烂苹果飞过来,稳稳当当地等到“暗器”逼近时,才不慌不忙地躲开。那精确度,高手啊。
到这里,虽然葛奴乙去嗅死老鼠身体里的蛆虫让我十分不适,但他嗅苹果时的笑容极为动人,让我相信,气味就是一个略自闭的小孩认识这个世界的唯一方式。
他终于能开口说话,却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形容对气味的真正感觉。被卖给葛玛利为奴,也打消不了他对外面世界未知气味的向往。等到他终于能进城,一脸陶醉地鼻翼翕动时,我几乎都要相信,这会是一个关于白莲花怎么从淤泥里长出来的励志故事了。
直到他遇到一个姑娘。
那姑娘的气味令他着迷,他追踪着她的气味。她以为他是要买果子,从篮子里拿出两个递过去说,一文钱两个。
他伸出手,却不是在接果子,而是抓起她的手深嗅,把她吓跑了。
到这时,我又以为说不定会发展出一个明媚姑娘被怪才小伙儿打动,激发他无限灵感的故事。
图样图森破啊,谁知道这位星零花一样的姑娘竟然就被失手捂死了呢。而她的死,没能让葛奴乙有什么伤心、悔恨、恐慌、自责等任何情绪,他只是在想,怎么才能不让这么美妙的气味消失。
我得学习如何保存味道。
跟包迪尼在一起,是葛奴乙一生中话最密的时光。一开始,他急于向包迪尼推销自己,“我的鼻子能分辨全世界的味道,是巴黎最灵的鼻子。”
包迪尼试了很久都分辨不出老对头那款“爱与灵”的成分,他能轻易做出来,还要评点一句,这不是好的香水。
这一场戏,葛奴乙完全自带光环。不懂香料名字,完全凭鼻子就能把包迪尼的调香室当成自家一样熟稔。也不对,像我这样的,自家东西还常常找不到呢。
虽然把葛奴乙当成摇钱树,包迪尼在教导他时还是没有藏私的。但当葛奴乙把玻璃、铜和猫咪都放进蒸馏炉,包迪尼怒了,你不能蒸馏出玻璃的味道,更不能蒸馏猫,就像不能蒸馏你我一样。
这句话打倒了葛奴乙。一病不起。医生都看不出病症,直到包迪尼告诉他,也许神圣的格拉斯会有传说中的油萃法,瞬间满血复活。
这么说起来,葛奴乙其实是个一根筋的人。天赋异凛的嗅觉,让他从小就认为,气味就是他世界的全部。因此,在通往格拉斯的路上,他才在一个只有石头的山洞里停下来,想要把自己那个充满气味的世界厘清,就好像一个国王要检阅自己的军队。这次检阅,让他有了个不得了的发现——他自己竟然是没有味道的。
他这一生所拥有的甚少,除了那个秒杀哮天犬的鼻子打开了他的“理想”,让他有了爱的能力(虽然只是爱气味)。可现在——葛奴乙的心里一定有一万匹神兽咆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连包迪尼说他不能蒸馏出活物的味道都能压垮他,何况要接受自己没有味道这个残酷的事实。是的,在他看来,这是无比残酷的。他原本以为自己是那个世界的王者,没想到连蝼蚁都不如,至少蝼蚁是存在的。
这里有个梦非常能表现他的恐慌。梦里,是他跟踪果果姑娘的旧场景。不同的是,姑娘转头之后并没有看到他,只是不停地问有人吗?谁在那儿!显然,这就是他所构建的单一的味道世界,在那里,只能靠气味来“看”世界。所以,他能看到果果姑娘,姑娘却看不到他。在那个世界,他成了唯一不存在的人。
他得找到自己。所以,他再次出发了,向着格拉斯。
油萃法的窍门在于让花慢慢凋萎,让花儿像在沉睡中被萃取香味,要像对待小姐一样对待花。
不能不说,葛奴乙真是跟红发姑娘有缘。果果姑娘是红发,这次遇到的萝拉一头红发被风吹起更是耀目。
跟踪萝拉来到格拉斯,葛奴乙在学徒的时候听到了这句关于油萃法的话,一下子开了窍。
那个薰衣草田里笑容明亮的女孩,玩儿坏了自个儿的约会后,被葛奴乙扒光丢进了原本装长寿花的玻璃桶里。后来他又陆续杀了更多的姑娘。
当教廷谴责他的时候,他在制香水。当人们恐慌难过的时候,他在制香水。当官方随便找个替罪羊安抚人们的时候,他还在制香水。他记得,包迪尼跟他说过,应该是有13瓶嘛。所以,12个女孩的死并不是终结,他还需要最关键的一瓶为他的香水升华,那个最关键是萝拉。
即使萝拉的父亲再机智,也没能摆脱葛奴乙那个开光的鼻子。萝拉还是死了。其实,当葛奴乙举起棒子的时候有了片刻犹豫,当萝拉安静地醒来,我以为会出现一个狗血的剧情,谁爱上了谁。
然而并没有。我想也许是这样的,萝拉突然醒来时,没来得及适应房间里的黑暗,说不定根本没有看到葛奴乙,可葛奴乙本身又没有气味,她也没能感觉到有人进来了。这种反应是葛奴乙无法接受的。
他拥有比金钱更有威力,或比恐怖、死亡更厉害的能力,支配人的爱欲,所向无敌的能力。只有一件事是这香水做不到的,它不能使他成为像凡人一样——一个能爱也被爱的人。
葛奴乙身上有着魔幻色彩。有一个数里之外也能找到目标物的鼻子,有着未经调教就能制出别人求而不得的香水的手段,还有一种谁把我转手谁就会死的煞气。最魔幻的还是他的香水。
如果说包迪尼和格拉斯所展示的工序只是让人觉得难怪香水这么贵,葛奴乙的香水就让人恐惧了。
不只是这瓶最终的成品填进去多少少女的命,也不只是他拿少女做原料时给人带来多少不适,这瓶香水的效果实在是自带特效。
擦上香水,原本颐指气使押解他去刑场的官员,把自己的衣服和车马都换给了他。擦上香水,刽子手给他下跪,吃瓜群众为他喊冤。跟开始的群情激愤形成了鲜明对比。听说在未删减版里,还有萝拉爹爹抱着他的腿哭喊“我的儿子”,以及吃瓜群众像集体中春药一样,场面太行为艺术。
可即使是删减版,依然让人不寒而栗。不过是一瓶香水,就让他从人人得而诛之的罪犯变成了幻象中的英雄。说好的要看着他被打碎关节吊死在十字架上呢,啪啪打脸啊。
葛奴乙穿着他一生中最体面的衣服,做了个最体面的亮相。这个时刻,他本应该最得意,可是他又一次彷徨了。因为,那可以让国王和教宗为他癫狂的气味,只是别人嗅觉里的他的气味,是他要依赖香水才能实现的气味。说到底,那也不是他自己的味道。
回到出生之地后,葛奴乙把剩下的所有香水倒在了头顶上。格拉斯用掉的几滴香水勉强算是浪漫,这一瓶会多癫狂啊。油画一样的镜头里,烤火的人们露出灿烂的笑容,说着天使降临啊。下一刻,我几乎没眼看了。先是一个姑娘扑上去抱住了他。真的,原本以为是在亲吻,结果,是撕咬。越来越多的人扑上来,像是在抢食他们这辈子都没吃过的香喷喷的肥肉。可见饱暖思淫欲是真理,种满薰衣草的格拉斯和这个昏暗污臭的鱼市,面对春药一样的香水做出的反应,是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真的不适,别说看的时候,就是写到这里,依然觉得胃里在翻腾,最近大约无法直视香水了,幸好,我最爱的还是六神。
葛奴乙就这么从出生地消失了,只余下一身衣服,一双鞋子,和一个残留着一滴香水的瓶子。那衣服鞋子在原地待了很久,人来车往,没有人关心为什么它们会在那里,也没有人知道,那个能制出神奇香水的人死去了,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