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与希颜自打娘胎出生就认识了。
我们形影不离,一起读书写字,一起游山玩水。那时我们年幼,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世道人情。
可大水袭城的那一天,水漫家乡。我们眼见爹娘遇难,被洪水埋葬。
我们蹲在最高的山丘上哭喊,却无济于事。
从那天开始,我和希颜成了孤儿,流离失所,浪迹天涯。
我们慢慢去了京城,我们住在破庙里,吃的是别人遗弃的食物。
那段难熬的年月里,我与希颜相依为命。她问我,“冉冉,我们会不会一辈子这样?”
我看着她灵动的眼睛,突然悲从中来,却也生出了我从未生过的斗志。
当然,我当然不想一辈子就这样过。也不想一辈子,看着希颜跟着我受苦。
于是我带着希颜,去收罗别人不要的旧衣裳,收罗别人不要的针线。然后靠着自己的手艺,将它们绣成手绢,拿到街上去卖。
虽然依旧很穷困,但至少能让我俩每天吃上一碗面。
希颜兴奋的抱着我说,“冉冉,幸好还有你。”我擦掉她脸上的泪,笑到,“那当然,我可是秦姜冉。”
她咯咯的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用力的抱紧我。
慢慢地我用刺绣挣来的钱越来越多,能让我与希颜不再担忧吃不上饭。
我在庙里刺绣,她就在街上叫卖。
我们同甘共苦,日子很难却觉得快乐。
可是命运这种东西,是很难预料的。我以为我能慢慢地改变我与希颜的生活,可是另一个人的出现,却彻底改变了我与希颜的命运。
有一天希颜带回了一个男人来到了我面前,她脸色含春,眉目欢快,对我说道,“冉冉,这位是晋公子,他说想买下我们所有的刺绣。”
我微愣,见他眉眼俊朗,温文尔雅。可希颜看他的眼色,令我肃然。
他笑道,“秦姑娘手艺精湛,不知是否能替在下绣一幅《凤求凰》?”
我未说话,他便继续道,“我知姑娘生计窘迫,如若姑娘答应,我以重金酬谢,再替姑娘择一处宅子,安顿两位。”
我微惊,虽不是十分相信这个人,但希颜迫切的眼神,也让我动容。
不管那姓晋的是真情还是假意,但若能让我们姐妹俩得一处住所,我也愿意答应于他。
他接了我们进府,刺绣的物品一应俱全,布用的是绝顶好料。我便就此肯定他非富即贵。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对希颜的照顾。
他对希颜算得上极好,而眼中深情,也让我恍惚。
希颜好像得到了从未得到的幸福,她对我说,“冉冉,你觉得,晋公子怎么样?”
我脸色僵硬,见她从未笑得如此开心,道,“很好。”
她浅笑低眉,似向我道明了心意。
《凤求凰》完成的那一晚,我单独去找了晋梓檠。
他正在书房练字,明明很晚了,他却像特意等着我一样。
他见我来,嘴角含笑。
我说,“图已绣好,请你遵守约定。”
他转身去从柜子里拿了银两,道,“我言出必行,这是一千两,城西有一处宅子,我已安顿好。”
我拿过银子,外面却突然响起了兵刃及脚步的声音,我忽然不安起来。
看着他道,“晋公子好手段,定住了我妹妹的心,让我完成了你的任务,还能不动声色的困住我。”
我渐渐面露寒意,他笑起来,“秦姑娘心思缜密,聪明过人,那我就明言了。”
他拿出一块玉佩,递给我道,“这是已故淳妃的遗物,是当今皇上的母妃,淳妃擅绣工,而秦姑娘也有一双巧手,美貌天成。若姑娘助我,我定保你妹妹荣华余生。如若姑娘不愿,那今夜,就是你们姐妹分离之日。”
我冷笑,明了一切,“晋公子真是好计谋。”
他利用希颜困住我,只可惜希颜心地单纯,被他骗得团团转。
他淡笑,靠近了我,道,“姑娘有一份艳惊京城的手艺,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还有一张沉鱼落雁的容貌,若不是姑娘,我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我开始悔恨起自己的混沌无知,被晋梓檠对希颜眼中的深情迷惑。
希颜心性纯一,若贸然告知她,定会受不住。
我说道,“答应你可以,但请你发誓,善待我的妹妹。请你守住希颜的纯良之心。”
我慢慢逼近他,眼神坚定,“若希颜受到半分伤害,无论是肌肤还是心灵,我定让你晋梓檠身败名裂。”
他听完忽而大笑,抚上我发梢,眸中含了我从未见过的目光,道,“我晋梓檠就此立誓,定护你妹妹周全。”
我推开他,离开了书房。
<2>
第二日,他去了皇宫。《凤求凰》呈于圣前,君王震惊之余生起相思之苦。命晋梓檠将刺绣之人送入皇宫。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是皇上的亲弟弟,七王。
我告别了希颜,她哭着送我,道,“冉冉,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含笑,看了眼晋梓檠,对她说道,“当然,有七王爷在,我们定会相见。”
我放下帘子,催促轿夫离开。不忍再见希颜满面的眼泪。
皇城里的风吹满城墙。我眼见青砖黛瓦,气派恢宏的宫殿,生起了从未有过的悲情。
我被带到了御前,金碧辉煌的宫殿,是我从未见过的华丽。
人们退去,我抬头看见了那个万人之上的天子。
他一身明黄锦衣,头顶束玉。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他问道,“绣《凤求凰》的人,就是你?”
我微微愣住,应道,“是。”
他微笑着扶我起来,说道,“你莫要慌乱,朕不会伤害于你。”
他命人端来膳食,陪着我静静地用膳。
他说,“七弟说你蕙质兰心,手艺精湛,朕见刺绣再见其人,信了。”
我忽然想到晋梓檠的话,僵硬在那里。
看着眼前的人替我夹食,对我温文尔语,不禁生出一阵寒意。
晋梓檠是要我,亲手杀了他的哥哥。
外面风声四起,我生了凉意,便借故回了自己的宫殿。
我被安排到西厢的琼林殿,众人恭敬礼待。
直到一日,一位女子来到我宫殿。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便命人道,“将她带到椒名殿。”
我反抗之余忽然想起了晋梓檠的话,后宫只有一人被册封为妃,乃丞相之女言妃。
我顿感不妙,被拖走之余看到了躲在角落的小宫女小灵,那是晋梓檠安排到我身边的。于是我不经意丢掉了晋梓檠给我的玉佩,我知道小灵会明白。
到了椒名殿,见到了言妃,她容貌虽美,但气焰张扬,我明白她的醋意与嫉妒,便没有反抗。
她道,“听说你一双玉手赢得皇上的注意,那今日,本宫再替你雕琢雕琢如何?”
我心一惊,便被压制住了身体,夹板上手,他们用力拉扯,我忍不住尖叫出声。顿时明白了皇宫的险恶。
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我看见了那道明黄的身影,还有言妃不甘的眼泪。
醒来的时候,我看到晋梓铖在我身边,那个威仪天下的君王,握着我的手陪在我床边。
他说,“冉冉,还痛吗?”
我惊异他对我的称呼,一时愣住。他笑了,说,“朕可以这样叫你吗?”
我慌乱地点头,说,“民女惶恐。”
他从怀里掏出玉佩,道,“这是你的吗?”
我头脑清醒过来,淡道,“是。”
他微愣,然后问道,“朕能知道它的由来吗?”
我按着晋梓檠教我的话,娓娓道来,“我年幼时遇见一位女子,她尤擅绣工,来探望我的师傅,见我绣得不错,便赐予了我这块玉佩。”
晋梓檠说,淳妃曾将玉佩赐予了一位小绣女,那玉佩本是皇家之物,淳妃看中绣女的手艺,想他日长成迎进皇宫。但天意弄人,淳妃不久便去世,小绣女也死于意外。玉佩就辗转流到了皇家,到了晋梓檠的手中。
但对于晋梓铖来说,那是淳妃的遗物,与他母亲息息相关,有着非凡的意义。
当日我被言妃带走,小灵定将玉佩送到了晋梓铖的手中,能解我危难,也能让我平步青云,用那份巧夺天工的人造因缘,赢得皇上的眷念。
他果真如此,他听完便道,“你有所不知,此物是朕母妃旧物,朕寻遍天下,也没能找到,没想到它竟在你的手中。”
他继续道,“母妃独爱刺绣与良玉,此玉是母妃佩戴多年的饰物。朕在母妃去世时没能找到这块玉佩,以为玉佩遗失,还搜罗了整个皇宫。”
我低头道,“即是淳妃娘娘旧物,那姜冉此刻便物归原主。”
他笑道,“既然是母妃赠与你的,那便是你的东西了。”
他将玉佩递给我,我刚推开他的手,却碰到了受伤的手,于是眉心一紧。
他目光微动,含了情丝,看着我道,“不知冉冉可愿做朕的妃子。”
像是看到了百花齐放,我虽料到了结局,却也有了微微的动容。
我含笑点头,他如释重负,道,“朕以此玉为证,定不负你。”
<3>
次日,我被册封为冉贵妃,地位在言妃之上。
朝堂有了微言,却立刻被压了下去。我知道,那是晋梓檠的手段。
那副《凤求凰》,被摆到了我的寝宫,沉香殿。
而我做了贵妃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晋梓檠铲除言妃,以及言丞相。
我与晋梓檠的里应外合,加上晋梓铖对我的宠爱,轻易便扳倒了言妃。
后宫与朝堂紧密相连,丞相一倒,得势的,便是晋梓檠。
大臣纷纷投靠于他,后宫独我得势,可我却越来越犹豫。
算了算离我初入皇宫,已过了两年。我未见过希颜,只有与她书信往来。替晋梓檠铲除对手,城府人心,果断狠绝。却在晋梓铖的面前,我越发不忍。
他是个明君,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可他不知他的弟弟,正在一步步谋算他的皇位,他的性命。
这两年来,他待我极好。可晋梓檠给我的命令,却是在他二十六岁生辰之日,取他性命。
寿宴的前一天,晋梓檠带着希颜来见我。
她流着泪朝我叫道,“冉冉!”
她跑过来紧紧的抱着我,激动不已。我惊喜之余却是一点点的心凉。
晋梓檠在此刻带着希颜来见我,是要让我定来心来,若我反悔,他便不会放过希颜。
我在心底冷笑,晋梓檠的心机深沉,希颜怎会是他的对手。
让我欣慰的是,希颜欢快如初,眼角眉梢尽是笑意。看来晋梓檠守了约定,没有亏待希颜。
我明白晋梓檠的意思,如若我遵守了约定,他不会动希颜半分。
他们走后,我头痛欲裂,心里顿生苦楚。
看着窗外的梅花树愣了神。
现令冬日,凉意深重,晋梓铖依然会来沉香殿。
我煮了茶,递于他,道,“明日便是皇上的生辰,皇上想收到什么样的贺礼?”
他拥我入怀,浅笑着,眸中含情,道,“朕想听冉冉唱一曲《凤求凰》。”
我微愣住,心魂像被扯住,险些落下泪来。我哽咽道,“不如臣妾现在就唱给皇上听,明日寿宴繁忙,臣妾怕等不到皇上得空。”
他笑着抚摸了我的脸颊,应道,“好。”
于是我站在那副刺绣前,看着他慢慢唱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窗外下了雪,随着我的歌声一道,落满了皇宫,落到我的心头。
那晚我轻纱附体,青丝垂腰,拥着他入眠。他轻抚我背,柔声细语,哄我入眠。
第二日寿宴笙歌四起,我在群臣的目光下,将毒酒递与了晋梓铖。
他欣然喝下,他总是欣然,我所有的要求,他从来都没有抗拒。哪怕是那杯毒酒。
晋梓檠与希颜坐在一起,他见我将毒酒递给了晋梓铖,嘴角露出了笑容。
而此刻,皇城内外,皆是晋梓檠的人了。
晋梓檠摔了酒杯,众人闻声而起,一把利剑,架在了晋梓铖的脖子上。
可他却看着晋梓檠,目光凛然,面不改色。
他道,“梓檠,朕赐你万贯家财,官爵王位。你为何始终不满意?”
他将酒杯放下,正色看向晋梓檠。
晋梓檠大笑,道,“我从未视你为兄弟,皇亲无血脉,我一身抱负,岂能认你为皇。”
皇位的力量,让我震撼。
晋梓铖道,“为兄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若你就此罢休,朕可既往不咎。”
晋梓檠站起身来,直盯着晋梓铖,冷笑道,“是你还不清楚现在的局面,如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命于我。你身边最宠爱的妃子,可是给你递了一杯毒酒。你以为,你还能活着?”
我心骤停,晋梓铖却依然不动声色。只说,“朕知道。”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侍卫们却忽然转身将长剑指向了晋梓檠。
我惊异不已,晋梓檠愣住,随即明了了自己被反将的局面。
晋梓铖说道,“朕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来人,将他带下去。”
晋梓檠忽然夺过了侍卫的长剑,朝我袭来。我看见晋梓铖猛地冲过来想阻止他,但长剑还是刺穿了一个人的胸膛。
我听见利刃溅血的声音,还看见一身杏色长服的希颜,倒在了我的面前。
我猛地爆出眼泪,大叫道,“希颜!”
我抱住她,她躺在我怀里,眼神迷离。鲜血流了一地。
晋梓檠愣在那里,竟流下泪来。
晋梓铖跑过来抱住我颤抖地身子,厉声道,“来人!快宣御医!”
随后看着晋梓檠道,“将罪人晋梓檠给朕压入天牢。”
晋梓檠不再反抗,而是看着希颜。
希颜看着我说,“冉冉...求你,放过梓檠...”
我流泪不止,看着希颜用力的点头。
希颜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晋梓檠跪倒在地,神色凄楚。
她安详的容颜映入晋梓檠的眼里,像一朵牡丹凋落。
<4>
不久后,晋梓檠被削去王位,流放北境。我知道梓铖不忍心杀掉他唯一的弟弟,即使没有希颜的请求,他依然会放过他。
生在帝王家已是不易,皇权暗涌多是磨难。他做到如此实乃不易。
而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我终究是选择了希颜而没有选他,即使他毫不介意,但我始终背弃了他。
一段不尽忠诚的感情,我秦姜冉,不敢再继续。
就算他筹谋了一切,但他对我的感情却由始至终没有变过,他的感情坦荡明朗,不似我暗里藏刀。
我离开了皇宫,带着希颜的骨灰去到了扬州。
临行前我剪断了青丝许诺,“待到他日我长发再及腰,我便回来。”
因为从头来过,脱胎换骨,才能坦荡地站在你身旁,陪你度过漫漫余生。
只是不知他日再见,你是否能情谊如初,唤我冉冉,再看我精绝手艺,刺一幅《凤求凰》,挂于殿内。
听窗外风声起,白雪落皇城。
<番>
晋梓铖站在城墙上,看着她的车马离去,手握着被她剪掉的长发,眸中千万不舍,在心中立下誓约。后宫佳丽三千,我独守你一人。他日你归来,沉香殿依旧,我还唤你冉冉,看你青丝垂腰,刺绣凤与凰,听窗外风声四起,白雪落皇城。
大溱史书上载:贞德六年初,高宗崩,享年五十八岁。后宫仅有一后,冉后德修,垂帘听政四年,享年六十一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