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甚至随时可以忽略的,老百姓的名字。至于姓什么,三天前我才知道。倒是觉得,喊他这两个字,来得自然,顺耳。既然大家都这么叫他,千人一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身份没身份的---这说明,有福是个身份极为普通,从不计较什么,且很容易相处的人。
事实的确如此。我与他没有过深的交道,只是去三祝乡我的朋友米厂装货,每次他都在。做些厂里的上下车,灌包,推米等等之类的杂事。每次见面,他总是满面带笑,很恭敬地说,某老板来啦!米卖得真快啊!他的笑让人感觉不出一丝假意,笑起来眼角挤满了皱纹,细眼里注满了憨厚,诚恳。他谦卑和逊、仿佛又杂夹着讨好、迎合的神态,仿佛米厂是他家似的。有这样的人做事,委实可以让人放心。只是做着做着,同他一起的搭档常有些欺负他,专拣些偏重偏累的事给他。比如,大热天上车时,他注定炎炎烈日下,站在发烫的车板上接包码包;或者,灌糠包时,他总舍力握着铁锹一次次地铲着糠往包里送,而别人,只是牵牵包,绞绞包口而已。至于每次上灰蓬蓬的糠粉,更是脏活。但仍是他,戴了个日本鬼子似的有着风摆的工作帽,站在车上有些趄趔地接着百斤重的包。每当装好一车下来,见他眉毛上,脸上,甚至鼻孔里都沾满了灰。然而,他拍拍身上,仍然是笑着的。我有时看着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老实人吃亏,也不便说出。只是心里,偶尔地闪过一丝不平的念头,只能对他友好地点头一笑了之。
但他偶尔也有脾气,可是人们从来不把他的脾气当回事。反倒是更加取笑他,打趣他。比如他自己正下劲地做着,看见搭档还赖在那里半天慢吞吞的,便忍不住嘴中不断咕噜,因为他知道这是别人偷他的懒;还有搭档总象老板那样的派头吆五喝六地指挥他干这干那,他也挺恼火,不服气。挂着个脸,嘴里又咕哝些谁也听不清的话。只是有一句,却是异常地清晰,那便是:是好是歹做完今年,明年干个卵---我认识他已经有七八年的光景,每逢不顺心,他总是这样地说。然而过完正月十五,他仍旧是早早地来了,而且笑嘻嘻的。所以人们当他发牢骚时,便打趣他:有福!明年哪里发财?带我一个。他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呲着牙斜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似乎转瞬已忘却了刚才的愤懑与不平,很在乎地干起手中的活来。
在我朋友的米厂里干些粗杂活,是他每年主要的收入。当然,米厂没事可做时,他也接些零散的活。别家有事忙不开,都乐于找他,一来他从不与人讨价还价,二来好打发,做事舍力。但他做事极有原则,那便是主就是主,次就是次,从来不会在米厂有事时接旁人的活。因此我的朋友也从来不拿他当外人,到了吃饭的时间便叫上他一起,省得他两头来回地跑。他也大咧咧地乐呵着应允,只是不忘讨上两杯酒过过瘾。
对于他进一步的了解,缘于三天前,我的朋友来我家装油菜籽。因为他同时有个榨油的小作坊。苦于我这个地方没有能出蛮力的人,朋友于是从他的厂里带了两个装卸的人来。其中的一个,便是有福。我很担心他上车走挑板时,那有些抖淋淋的样子,忍不住叫他慢些。他回头朝我笑笑,点头说,放心!只是见菜籽包把他的背压得格外的弯曲,原本就瘦长的颈显得格外的长,我仍有些惴惴。而且,他的腿杆远远没有同龄人那样的粗壮结实。由于出力,整个皮肤紧绷着,看不出腿部隆起的肌肉疙瘩,也看不出那清晰鼓胀的血管。由此可见,平日里他的生活,是简单且清贫的,长期营养跟不上,身子骨单薄得很。
他确实没有什么好的条件来大吃大喝。中午我的妻子烧了几个可口的菜,他吃得很香,一直赞不绝口。虽然,他说话吐字有些含糊,不太容易让人听懂。但是听得出大多是客气的话。于席间,我也终于知道了他有两个儿子。他的大儿子已经成了家,孩子都四岁了。这说明有福已是当爹的人。只是从他那张有些瘦削,仿佛有些娃娃脸的模样,看不出他已是当爹的人,并且已五十三岁。他的小儿子,有水电安装的手艺,常年在外打工,今年也二十七岁了。前几日被邻村书记家的二女儿看中,倒插门招了亲。听朋友讲,当时是我的朋友与有福的老小同两个媒人一起,带他的小儿子去相亲的。这样的场合,有福是万万不能出现的,一来拙嘴笨舌,二来长得摆不上台面。同是爹娘生,有福的老小却长得体面些,在外做着不太差的生意,能说会道,所以小儿子相亲,便由他的老小作主。这门亲事居然成了,虽说是儿子倒插门,但有福也极乐意。因为亲家的家庭条件自然好于一般的老百姓,况且是书记,好歹大小是个官,这让他脸上很有光彩。中午在我家,他不停地絮叨着这一点,一高兴,竟然又讨了一杯酒。
我忽然想起什么,问问我的朋友,有福姓什么呢。朋友说十八子李。哦,李有福。望着他醉态可掬有些飘然的样子,我的内心有些笑笑地想,李有福,嗯,你有福,不错,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