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一个女人(三)
文/常玮平 律师
前天大姐生日。也是姑姑在微信群里说起,才知道。老人一旦学会上网,比小孩还成瘾,整天各种养生秘诀、心灵鸡汤。什么今天是中国移动老总生日,转发10个群看你手机帐户,什么吃这个东西不得癌症,几十年我们竟然不知。他们口口说着老了记性不行,后辈的生日,却记得清楚。
大姐是见过爷的,也被舅爷用马车拉着去过当时看来凤翔县城南遥远的太尉村。我出生时,爷已去世。等我记事,舅爷去世的酒席我也被带去过,饭菜特别难吃。总之,相比我和二姐,她有更多一些起承的经历,多数时候,也当然担当庇护所的角色。
大姐比我大六、七岁。那时农村没幼儿园,上完学前班就是一年级,她大抵起到了早教老师的作用。她教我识数识字。我后来学拼音,对字母不陌生。有一段时间特别爱看书,家里又没什么好看,连大姐的体育书都被我字字句句看了好几遍。她曾得奖拿回来一个英汉词典,可能受益于此,我英语还不错。
小学的某一天,突然听说,大姐不念高中了。爸说,你姐学不进去。那时能念高中并不容易,至少之前学习挺好的。我后来也上了凤中,学习也“不怎么好”了。后来我想,全县学生汇聚,她可能没初中学得好了,不念书的主因却可能是贫穷。
那时也没什么打工挣钱的渠道,全靠“土中生白玉、地内产黄金”,还要交公粮、农业税、辣椒特产税、县乡两级统筹款,层层盘剥之后,供给三个孩子,压力确实大。除此之外,跟她是女孩应该也有关。那些年“卖女”市场供需尚算平衡,彩礼没多钱,且基本用作嫁妆,而“女儿家面目朝外”,总归要嫁人,吃力八道的给“别人家”供给个大学生,真不“划算”。
或是大姐疏解了家庭的压力,或是爸旋即后悔,不想让我们重蹈覆辙。后来二姐上了凤翔师范,毕业做了小学老师。我也念了大学。才知,上大学可以贷款,贫困生有各种照顾,花销并不一定大。只是无论如何,大姐就此辍学。我长大后,以此指责父亲,他是失语的。从来说一不二的他,何曾如此示弱。我也就不忍继续进攻。上天给每个人都预备一些晕头转向的时刻,用以作出悔之晚矣的决定。姐姐辍学这事儿,一声叹息之后,渐就成了家里不好提起的隐晦话题。
姐先去帮姑姑卖面皮,后来爸因为秉公不愿给某个村民类似低保的待遇,被持刀到家寻仇砍伤。那样的暴力画面,记忆犹新。爸从此心灰意冷,从许多年的村支书位上退下,结束了最底层的“官僚”之路。他后来在县城西关办了个叫“大华”的灯具店,大姐理所当然的成了营业员。似乎也在那时,家里出现了《平凡的世界》这样的书。
我上初二,大姐嫁人。大姐性烈。姐夫脾气却好,那时候也就20上下,待人接物,颇为老成,想想现在的杀马特小孩,他真有超出其年龄的沉稳。这种互补搭配可能是他们家庭合睦的重要原因。后来外甥出生,现在都已在华东政法上学。她又在放开二胎前很有主见的生了侄女。大事上,她从来都是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的风格。
姐毕竟受过高中教育,和农村妇女多专事生育家务不同,她从没放弃工作的权利。先在凤翔县奶粉厂当会计,干得很出色。后来在县城逐渐有了点儿厂子,她在承接西凤酒厂包装盒外包的公司上班。后来厂子濒临破产拖欠工资,她联络工友一起仲裁、诉讼,我责无旁贷的代理。她们要回了工资,我也收到了律师费。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小case,可律师生涯中,最有面子的时刻,莫过于那个从小被罩着的小弟,终于可以用他所学所长,回报姐姐,伸张正义。
去年外甥上大学了。我说一起聚聚,去她工作的服装厂接她。一直等到七点多才下班。机器轰鸣,耳朵会被吵聋。这是我第一次到她工作的场地,有些惊讶和难过。我曾劝她要打工去外地,毕竟赚的多。她说外甥女没人照顾,姐夫孝顺也不愿离家。今年开春,姐夫来,说要跟人去江西给住宅装消防设施。姐夫是个孝子,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殊为不易。喝了点酒,回去不舒服,医生建议住院,他以要外出推诿。似乎,外甥挺进松江大学城,他们终于要去做一个城乡流动的挑战,而这绝然会冲击他们宁静了几十年的价值观。
我从不羡慕住在水泥森林里的城里人,也不觉得大姐和姐夫固守家乡有什么不好。钱多钱少,在各自可以推移的世界里,毕竟衣食无忧,其实差别不大。重要的,都能保守人类的尊严担当,更加随心自由。但我有时总还是为她不平。以她的干练,人生当有更大的境地,不必人到中年,才又不得不踏上一个新的征程。只要有一个女人,因无法自主选择与其天赋相匹配的教育而不得不艰辛劳作,则必有一个男人,也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弥补人类智能被浪费后的收入不足。
我希望我可以不活得浑浑噩噩,但不改明年还可能忙中忘掉大姐的生日。那就在还记得的时候说一声:姐,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