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孩
【一】
兴平元年,蝗虫过境,天下饥荒。
运送救济粮的队伍跋涉数月,终于到了最后一座村子。此前几十座村子无人生还,这最后一座也不过是走个过场。队伍停下,走出一新一老两名官兵。
老兵看着眼前寸草不生的石子路,叹了口气:“进村的路难走,我们进去看一眼就行了。”
一名年轻的侍卫忽然满脸惊慌地跑过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块土黄色的石头:“报都尉,大伙见天色渐晚,准备掘地以作为灶台准备炊饭,刚刚掘下几寸,便挖出此怪石数十余,请都尉过目!”
老兵接过侍卫手中的石头,这个石头比他看起来的分量轻不少,中间空心。老兵将他在手中反转几次,皱了皱眉头,伸手轻轻拂去石头上的泥灰。一个土黄色的球状物体缓缓浮现在众人眼前,上面还有几丝裂纹,正面是三个不大不小的空洞,两个横着,一个竖着,竖着的孔的下端还有几十块凸起的物体,只不过比别的部位白了许多。
老兵看着看着,手一抖,石头掉在地上,出人意料的碎成好几片。
“这哪是石头?!这是人头啊!”他一把拉住侍卫,抽出了腰间的长剑,侍卫吓了一大跳,浑身直冒冷汗:“都尉大人饶命!属下只是以为这是块石头捡了回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老兵紧握着手中的铁剑,眼睛却盯着侍卫来时的方向:“哪里捡来的?赶紧带我过去!”
进村的路旁边是一个峡谷,几十名侍卫站成一圈。老兵提着剑,挤进了圈子。众人见都尉提剑过来,也都纷纷抽出腰间的铁剑,顿时刷啦啦响成一片。
老兵走进挖出的坑中,只见密密麻麻的全是这样的人头骨,全部风化了,都变成了土黄色的头骨。只有极少数的头骨还是乳白色的,新兵站在峡谷的入口,双手紧握短剑,能明显的看出乌黑的头发已被汗水浸湿,他的手不住的颤抖着,那柄短剑好像时刻都会掉下来。他一路走来,这样的场景也是见了很多,照理说已经一点都不害怕,可是他却明显地感觉到这里有一种不同于往常的诡异,所以心中也不住的害怕。
他看向老兵:“那村子,我们还去吗?”
老兵紧皱眉头,只说了一个字:“去!”
【二】
这是一个偏远的村庄。
这里的村民世世代代以放羊和种水稻为生。
羊是他们的神明,水稻是他们的护身符。
几声婴儿的啼哭从废弃的羊圈传来,一对夫妻找了过去。他们没有孩子,这似乎就是老天对他们十年烧香的报答。
羊圈中仰面躺着一个孩子,孩子正在奋力挥手,身体没有残疾,夫妻两人欣喜若狂,只是扒开婴儿头上的草杆子。
借助着羊圈里透过来的几丝微弱的光线夫妻俩看清了婴儿的全貌。两人突然惊出一身冷汗,脸色惨白。妻子直接昏了过去,还好丈夫接住了她,但那个历经了生活和岁月的各种磨炼的男人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向后退了几步。
躺在干草堆里的婴儿,脸部是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肿块,五官扭曲,因为这些肿块,婴儿的整张脸被撑大,几乎与身体一样大了。他伸手乱抓,不小心抓到了不成比例的脑袋,一个巨大的肿块被撕开一条口子,黄色粘稠的脓和鲜红的血流了下来,在干草堆上,黏糊糊的。那个婴儿得了麻风病。
妻子清醒过来,看了一眼这个怪胎。两人向后退去,却终究不愿意离去。
“终究还是个孩子,抱回去吧...”
“村民们会把他驱赶出去的...”
“有没有办法让村民们害怕,不去动他呢...”
丈夫转头之际,瞥见了角落里的羊骷髅头。
“羊!村民们不敢侵犯神明!快,把那个羊头给他带上!”
男人扯下腰上的皮带,将一块挺大的厚皮革从皮带上拽了下来,垫在羊头里,再将羊头套在婴儿浮肿的,满是脓血的头上。夫妻俩用纱布罩住羊头,一步一步走回了村子。村民们觉得十分怪异,但听到确确实实的婴儿啼哭,也就相信这对夫妻俩正的捡了个弃婴。
转眼就是一年,按习俗这种大喜的事得摆酒席,况且拖了一年,不办也得办了。
那天,全村人都来道喜,其实都只是想看一眼孩子。但酒席吃到末尾,连个影子也没见着。
忽然有人大喊一句:“那孩子也算是我们村子的人了,抱出来给大家看看!”
夫妻俩急得直冒冷汗,试图想出什么理由搪塞。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忽然指着窗户大叫:“你们家怎么进羊了!”
夫妻俩清楚得很,那哪是羊,那是他们那个见不得人的孩子!丈夫害怕露馅,大声叫喊着试图将羊孩驱赶走,哪知这一喊,原来四只脚着地的羊孩竟然用两只后脚站了起来!一时间,周围只听到座椅掀翻倒地的声音,夫妻俩惊恐地看向四周,以为村民们会瞬间暴乱起来。谁知整个村的村民们全跪在了地上。
“神明显灵了!神明显灵了!!”
“神明保佑,今年一定能丰收!”
村里人都接二连三地来恭喜夫妻俩,只有村长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等到众人冷静下来,他忽然招招手,示意夫妻俩和他一起进屋。
村长狠狠将门甩上,指着婴儿床上半人半羊的羊孩,咬牙切齿的对夫妻俩说:“你们两个,真是昏了头了!你们真是想孩子想疯了,抱这么一个怪物回来!你们当真以为其他人都是在祝贺你们吗?他们只是对所谓的神明又敬又怕,而在你们面前只表现出了崇敬,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呢!你们听听屋外的人都在说什么!”
夫妻俩于是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村里人的议论声便像洪水一样漏了进来。
“你说为什么神明会挑中这两个穷鬼...”
“...你说那个男的,会不会和羊行了什么不轨之事...”
“也对,这样的怪物都敢收养,背后肯定还有更加见不得人的事...”
“...那俩人是不是天天往羊圈里跑...”
“他们家也没有神明显灵的征兆呀!”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怪物!”
“怪物!”
“怪物!!”
“怪物!!!”
夫妻俩连忙紧闭窗门,喘着粗气试图平复心情。村长瞪着他们,压低声音说道:“这才只是第一天,你们可想好了,如果真的要留着他,可是一辈子都要这样受人议论!”
妻子低下头,不知是不是在流泪。
丈夫抬起头,口气坚决,几乎是喊了出来:“我们想好了!”
妻子看着他,热泪盈眶。
从此村里人都这么叫他——“羊孩”。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是,羊孩的羊头骨下,露出了一小块厚皮革。
【三】
羊孩性格古怪,从来没说过话,而且打死也不让养父母摘下他的羊头。所以夫妻俩没法判断羊孩的麻风病到底好了没有。羊孩好像天生比别的孩子笨好多,教别人一遍的事可能教他二十遍还不会。平时也是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夫妻俩常常想,这是不是冒充神明的代价。
那对夫妻始终带着一个希望,希望羊孩随着年龄的增大能够更像一个正常人。
但事与愿违,厄运比希望更早到来。
羊孩四岁时,养父上山砍柴摔下了悬崖。
女人趴在丈夫的尸体上痛哭,她拉着羊孩要他跪拜,他却呆滞地啃着男人的头发。
羊孩七岁时,养母操劳过重,在河边洗衣服,头一昏,栽进湍急的河里,尸体都没找到。
他已经七岁了,终究不像人。只是羊头的大小与身体的比例慢慢符合了起来。
他的行为也与他的长相一样怪异,长时间木讷呆滞,和偶尔的毫无逻辑的行动。
就像被风吹动的,没有灵魂的死物。
天下着大雨,羊孩独自一人站在养父母的坟头,身后十几米外站着全村的村民。
一个年轻的男子在村长耳边轻轻问道:“我们还要留这怪物在村子里吗?”
村长沉思了一会儿:“再看看吧...”
“可也没人照顾他呀!”
一个高瘦的老人从队伍中走了出来:“就让他住我家吧。”
羊孩就这样留了下来,村长做出这样决定的理由是因为羊孩长着手脚,长着手脚就能干活,能种粮食。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年年征粮。村长深知这片多灾的土地的生存之道,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重要!
【四】
羊孩照常在草地上赶着羊。
“羊神赶羊,笑死我了!你亲生父母说不定就在这些羊里!”
“也有可能被我们吃了!”
“还神明呢,我看他就是个呆子!”
村中的小孩们发现村里从未有过这样完美的欺负对象——异类,木讷。
小孩们用木棍截他的羊头,用语言羞辱他,而羊孩只是像往常一样只是站着。小孩与羊头骨的两个窟窿的对视上,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跟个死人似的,真够让人瘆得慌!”
一个小男孩想要上前动手,老人刚想上前阻止,一个寸头小孩抢先一步阻拦了:“没必要和他纠缠,挺没取的,我们走吧。”
...
老人站在空旷的田野上,叹了口气,他来到羊孩的面前。
“你啊,到底是羊,是人,是神明,还是怪物...”
羊孩只是用那双空洞盯着他。
老人好像看见了什么,突然释怀:“算了,不管那些了,有力气就行。”他突然又想起来什么,走到羊孩身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但是你要少跟村长接触,在他眼里,粮食是最重要的...”老人无法从羊孩的面部判断出他是否明白了,只是默默将羊头骨下面的皮革塞进了头骨,羊孩没有任何反抗:“我不知道你的头部发生了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羊头可以拿下来,但是你因为被遗弃时就被戴上了,所以自然认为它是不可分离的。我劝你,这个面具还是不要拿下来为好,至少这样可以多活几天。”老人顿了顿:“该跑的时候,快跑。恐惧是一种工具,但是当他们被逼急了,你会是第一个。在现在的他们眼里,你是神明,当他们遇上困难了,你就会变成解决方案。”老人转身望向田野间奔跑的小孩:“他们,也不会好多少。”
老人走到稻子前,轻轻抚摸着稻穗:“看稻子的长势,除去征收还能余下不少,今年可以吃顿饱饭了。”
【五】
人们正在田里忙着干活,羊孩往天上望去,众人也看去。
“乌云朝这边来了,要下雨了吗?”
众人都没太在意,只有老人惊恐地叫出了声。
“那不是云!那是蝗虫群!!”
...
蝗虫过境,上天入地,寸草不生。人们奋力扑杀,最后却只能跪坐在地上哭嚎。那上万个饿鬼,树皮都能肯出窟窿,谁也挡不住。仅仅一天不到,别说田里的粮食,就是目力所及的所有植物,都已经没了。
老人年轻时经历过蝗灾,现在他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一样流泪,只是说:“罢了罢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接着他转向羊孩:“跑,跑吧。”
羊孩仍然像往常一样木讷地站在原地。
老人突然声嘶力竭地喊起来:“跑!跑啊!!”
羊孩仍然没反应。
老人跪倒在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为什么不跑...你,你就这么傻吗...”
第二天,人们发现老人已经自缢在了房梁上。
有人这时候问村长:“我们该怎么办?”
村长摇了摇头:“大家把余粮聚集起来吧。”
可是正值收割前夕,又刚刚征过粮,谁家还能有余下的粮食?
去世的老人的三头羊羔是全村全部的余粮。
村长手起刀落,把羊宰了:“草都没了,活着越饿越瘦。”他在村口的空地上支起一口大锅,把羊炖了。
...
半个月后,村中随处可见满身灰土的人在地上挖着什么。
他们再找剩下的草根和种子。
天上的乌鸦讽刺地叫着,他们真不应该这个时候出现,他们被打下来进了村民的肚子。
村子里再也没有活物的声音,这是蝗虫的第二次洗劫,连草根和树皮都扒得干干净净,只有风沙的呼啸和人的哀嚎。
【六】
天亮了,却没人想醒来。
在这一片死寂中,一缕青烟升了上来。大锅里煮着东西,撑得锅盖都盖不上了。掀开,是一个箩筐。这个箩筐装过羊肉,放在锅里煮一煮不就是一碗羊肉汤吗?
大家分完这最后一碗羊汤,意味着所有能进肚子的东西都已经吃完了。
村长无奈地看着消瘦的人们:“你们都知道饥荒的可怕,但你们也知道村子一次次扛了过来,这次我们也能扛过去!”
此时,村民没有反驳争执,就安静地听着村长的话,只是表情越来越凝重,他们都明白了村长的意思,并且甘愿为集体利益而作出牺牲,即便那些他们珍藏东西将要贡献给村庄,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周围的空气冷冽起来,村长知道,自己已经表达得够明白了。
村长的目光最终聚集在了羊孩那双空洞的眼睛上。
“我忘了,这里还有最后一只羊...”
村长上前拉住羊孩,转身背对众人,将嘴凑到羊孩的耳朵边。
“你不是羊,也不是怪物,但是都无所谓了...”
村长拉着羊孩,面向众人:“这是神明的启示!神明在我们遇上饥荒的时候赐予我们食物!神明的赠品,一定能让我们村子熬过饥荒!”
...
大锅冒着清甜的香味,滋润着许久未见粮食的村庄。有了烟火,一切都有了生气。
村长又开始为大家煮羊肉汤,而这一次,羊肉汤的确再也没有断过。
【七】
“我们就是靠着羊孩活到了现在!神明让我们拥有了吃不完的羊肉,我们才得以熬过饥荒!”
新兵笑了笑,手中的短剑早已插回了剑鞘:“你们能活到救济粮赶来,真是奇迹。”他看着锅底的羊肉,问着肉香,几个月没吃过一点荤腥的他使劲咽着唾沫。
村长笑着看向新兵:“你要尝尝吗?”
老兵忽然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是一个劲地朝锅中望着,紧张地看着打汤的村长。村长也看出了端倪,将羊汤放在新兵面前,随即站在老兵身旁。新兵迫不及待地吹了两口气,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他放下碗,刚刚准备再喝一口,一旁的老兵和村长几乎同时抽出了武器!老兵右手抽出了长剑,左手将新兵一把推开,桌上的羊汤打翻在地。村长手持一把还沾血的砍刀,狠狠劈向老兵。老兵眼疾手快,侧身躲过第一次攻击,又举起右手,砍刀便砸在长剑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老兵右手向下一翻,左手顺势握住剑柄,往上用力一挑,村长手中的砍刀被震飞出去,落在黄土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长剑挥下,银光一闪,沾满鲜血的剑刃便穿肠破肚,从村长的身后穿出来。
老兵用力抽出剑,用力劈下,村长马上身首异处,脑袋落进了大锅中,溅起一阵水花,锅中的汤立刻变成了血红色。
村民们没有老兵想象中的四散而逃,而是或从背后或从腰间抽出了武器。镰刀,斧头,铁镐一起向两名士兵涌来。有一刹那老兵还以为这是一场有组织的农民起义。新兵也很识趣,拔出号角,沉闷的号角声立刻响彻整个村子。不出十秒,几十名手持铁戟侍卫便把暴乱的村民团团围住。可是村民们却像不要命了一样往前冲,灰黄的大地上立刻换了一种颜色,黏糊糊的鲜血和内脏布满了大地和侍卫们的武器。老兵见还有村民挣扎着向前爬,便跑过去,一脚踹开他手上的武器,对周围的侍卫大喊:“把活着的全部捉拿归案!回去我自己亲自审问!把发生的事禀报皇上!”
【八】
两人远离了骚乱的人群,新兵挠挠头,不解地问:“您刚才为什么要斩杀村长,那羊肉汤的味道还真不错!”
老兵也没转头,严肃地反问:“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那些村民为了生存下去已经疯了!”
新兵一脸惊愕。
“你想想,饥荒已经几个月了,多大的羊能吃那么久?大锅里那颗羊头已经被煮的完全脱骨了,不止被反复煮了多少次,而其他的肉甚至还有带红的。另外,我之前没告诉你,村外发现的那些人头,全部属于小孩,而且只有头骨。”
新兵吓得直冒冷汗:“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羊首人身的神明吗?”
“你是说...”
“最初的‘羊孩’只是带了个羊头骨的弃婴罢了。煮完了他之后村长又将别的小孩换上羊头当成羊肉煮了。村民不忍心光明正大地吃自己的孩子,所以打着‘神明显灵,神明让村庄有了吃不完的羊肉’的旗号。这样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吃‘羊肉’了!锅里的都是人肉,他们说是羊肉,还不是为了图一个心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