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说“你想过没有,可能我们不是去找人的。我们恐怕是孤独得快要死了,太渴望出门和人交流。老乞丐和四个士兵,我们逮着个人就要胡说一通,说到自己都云里雾里才作罢,孤独真够可耻的。我年将半,本性薄凉,如今却时刻喋喋不已。找人那理由不堪用,我们就是出门找人说话的。”
小和尚“你别说还真是。就一晚的功夫我已经忘却了寺里的生活,我虽然记着我拿着扫帚的痛苦模样,但我确信以后再也不会有这倒霉事做了。和别人说话很开心,看他们面部表情,手放的姿势,就像在看一出独角戏。师父你说的对,人最怕孤独。嘴里说不怕孤独的人都憋着一股劲来证明自己的无所谓,那样更可悲。”
老和尚“可我又同样觉得还真有些不怕孤独的人。不管他们见到过做什么都不可意,也不是无所谓,是觉得无聊,也并非消极。说实话我学佛第一年便立志于此,我的师父是酒肉和尚,他认为酒肉不妨碍佛性,我不这么认为,这种想法实际上也有标新立异的嫌疑,不够听从自己的本心。所以我戒肉戒酒,和尚嘛,规定我不吃我就不吃嘛,我暗示自己酒肉是无聊的。”
老和尚想了想继续说到“后来我又发现无论什么行为都是人想出来再做的,更反证了动机的不纯,原来人存在就是在别人眼里存在的,人自身不存在。所以我们怕孤独,孤独不是原罪,是最后的审判。”
小和尚难得没有插科打诨,他看着自己的师父,欲言又止,最后抱了抱他。
西北方位有火苗煽动,有火的地方或许有人,小和尚这样想。他领着状态不好的老和尚小心翼翼缓步前进,他们一天都在前进,没有回头。
趔趄又行了约摸七八里,期间二人一度无话,如今早春时节,万籁俱寂下甚至听见野花撑开骨朵的声音。土地踩起来不干不泞。城外远处有渡口,山上那条河流下来汇入于此,算不上浩浩汤汤的程度也称得上湍急,奇怪的正是在此,一边是水流声荡在空中,一边是细微的绽放。互不纠缠,没有瓜葛。
两个和尚听见了此两种声音,江流声没有盖不住绽放声,花开彼岸,鱼翔浅底,自然无所谓意识与目的。夜空浩瀚星辰,平野一篝火,让人稍微激动了些,和尚能在仲夏看月亮会冷的打哆嗦,在长夜中看见星火也能温暖许多。希望有时是自欺欺人的特殊形式,是和尚不诚实的灵魂为其换来的好处。
眼瞅着就快要到那片火光处了,却还未见到所谓人迹或人气。相比较火光越来越旺,小和尚领着老和尚的步伐却略微重了。
“以前夜里爬到山顶看星辰,会认为看到的比别人近许多,所获星光灿烂得闪眼睛。原来山下的光景如出一辙,并没有所谓站的高远就有不同风光。世人将物欲投诸于各方面用以度量心中准则,强迫别人接受。铁腕手段居然成了思想学说,有的信徒顶礼膜拜,虔诚而又狂热,这又是让人想不通的。怎么会有人那么好哄骗,而转为信别人,依附祷告度日呢。”小和尚开口,自下山后第一次认真请教他的师父。
老和尚声色优柔“其实这类问题没有答案你也知道,我早年未出家时仿佛天天都在更换信仰。前些日子崇拜文学、后又转投理学、渐渐感到思想不实,做事需从实践出发,就拜入工部门下、也曾往来于经世济人的书海。那三十年每天我都过得焦虑又慌张,世上如此多学问最终都追寻人生本源,好像没家都有所长,每家也都有所短。我很困惑,日思夜想居然连方向都找不到了,这自然是贪得无厌,犹豫不决,更是杞人忧天的害怕真理无穷。我注定是个逃避者,我不敢接受我对这个世界的迷茫,这却是既定的事实。那么我干脆出家,先破我业障,再断我杂念,青灯拜古佛,我知道跪在蒲团下的老和尚没有祷告,我不过在拷问着我。”
小和尚点头,示意让师父继续说下去。
“这么多年没有答案,因为我连自己想要解答攻克的问题都不明确。我只是焦虑罢了,这几年我反复告诫自己莫要做无病呻吟的勾当,可那确实又是自己真切的性格。怎么能割舍了,我强迫自己化作不嗔不喜的高僧,那么这个世界多了个高僧,却再也没有了我。”
“徒儿,为师和你一样对这个世界有好多求而不得,世人都有内心的欲望,求知欲,求偶欲,求财求官求健康安乐。有的人将就,有的人自食其力,有的人虚与委蛇,有的人号称无欲则刚。然而本质是他们各立山门,为自己开辟出属于自己追求的途径,区别在于有些人谎骗了自己,有些人谎骗了别人。”
“师父是说唯有逃避者才是清醒的人?”小和尚发问
老和尚“逃避者有的装神弄鬼,刻意把自己搞得悲壮,缺少某种说不出来的精神,不过他们懂权衡。不是权衡利弊得失,权衡的是相比较下对自身估值的判定,在群居的世界里,自我的判定是相对的,参照物就是其他人。好多逃避的人单方面认为独处才是完整的,其实不然。”
小和尚“太难懂了,师父你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吗,我们快要到了,烤火的时候这种话题就结束吧,说点开心的。你就快点下个结论,我背下来就好了。”
老和尚顿住脚,搜肠刮肚拿捏词语,庄重地告诉徒弟“众生皆苦,苦海无涯,天下哪里有无人之境,逃避不能做为结束的结果。唯有离开,不停地离开。离开就有了回忆,有了相逢,有了远方,没有了慌张失措。”
小和尚开心极了“我佛慈悲,我佛真厉害,说一千道一万,这一晚上抖了如此多废话,搞了那么多场毫无意义的交流。总结出来的还是我佛最厉害,虽然我佛也只会说废话,但我们好像说的理直气壮些。”
老和尚“大家都很无聊,无聊到有人要创造词语说自己孤独,骂自己愚昧,评价别人糊涂,笑他人虚伪。既然如此,我们更要走下去对吧,确实有点无厘头,不过还是走吧,尽量摒弃我们思维里过分钻营的念头。干点实事。比如烤火。”
“好哇,我们烤火。”到了火源处,小和尚看到周围几米的样子,空旷静谧,唯有柴烟袅袅徐徐。
盘膝而坐,火光温柔,照亮二人的头。
“今晚我们过得太具体了,以后多少年我都能记着今天。”小和尚感慨。
“今天也是顺风顺水,遇上都是可爱的人,可爱的野火。”老和尚附和。
柴堆规整且干,越着越大,一定刚才有人在此,走后不久。
“先感谢陌生施主的馈赠,我猜她定是一女子,或许还是游侠,锦衣夜行于城外放火。”小和尚说。
“应该是老婆子,夜市一毕收摊慢慢推着回村里的家,中途冻着了捡几根破柴点着暖暖,顺便温一碗汤。”老和尚猜。
“师父,走累了,停下来就感觉疲惫了。”
“休息休息,看缘分上路。”
“看缘分?”
“嗯,就是我也困了。舌头喉咙还干,初春的夜虽无蚊虫,但凉湿。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啊。”
“困了,睡了。明天不用扫地,太开心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同时准备睡觉,今天每个时刻都如此有纪念价值,令人回味。”
落山风缓和吹拂,火苗正摇曳。次日的清晨,野火燃尽,木头烧成黑炭,根根叠合如同树上掉的大鸟巢。
“我以为我们日上三竿才醒,结果是被这恼人亮堂堂天光催起床。”小和尚。
“睡醒了就要思考去哪里的问题,头等大事不能耽误,少点感慨外物的时间。走,动身。”老和尚。
城外和城里不同的地方太多,墙里墙外被干脆区别住的和行的所差,你回首看那城越来越远。人没有困守在围城,而是城被人钉在了土上。
出行的意义在于从一处迁移到另一处。距离变化产生心态变化,中途耗费的时间统称为经历或者经验,人们自发或被动地跳跃、行进,拖家带口,轻装上阵,看别处山水,闻别家花香。人一定要走啊,踏破铁鞋,亡命天涯,不走活着作甚。以上是小和尚琐碎不连贯的杂念。
考虑旅途,大可以上升为考虑人生。其实这种行为就是空中楼阁的在建过程,就算把它筑到靠近月亮怕是也没有一览众山下的大自在,一览众山本就不自在,又冷又臊得慌。万一广寒宫没有人,同时也下不去,那只有桂树和吴刚陪我,仙子难怪都要下凡,可怜凡人都想升天。极乐世界这个骗局布置得太美好,大家不得要领也要挤得头破血流,哈哈,也是可笑。不过我为什么要笑。以上是老和尚的经常性胡思乱想。
空阔的城外留下二人直直的足印,风来又将其卷平,吹起衣摆,猎猎作响。
小和尚“城外这个称呼太笼统了。”
老和尚“大概我们此行多半的时间都在这个笼统的称呼里。”
小和尚“那我们走的就太不具体了,难道没有法子改变吗?不如我们在下一个城市里多住几天,然后闭着眼睛出城可好。”
老和尚“走路本来就是一种无聊的举动,你非要讲无聊话我还是认了,但你真不可以发表幼稚的言论,掩耳盗铃不有趣,你可明白?
小和尚“师父。两人同行在我看来究其本质乃一人提建议,一人打压,两个人便同时都有了价值了。”
老和尚“可能因为这城外太空太旷,我们太闲太昧才有这般索然寡味的交流。要是有个女子或是肘子就好了,虽然我们得不到,但可以讨论讨论,不至找话来聊。”
小和尚“是了,最怕就是外界过于纯粹,以至于无法油然出感情基调。黄沙漫漫可以怅寥廓,孤舟一介可以寄洒脱,楼船夜雪可以道野望。可这里寸草未生,实在没得聊了。”
老和尚“非得说话吗,不说不行?”
小和尚“你可以理解为排解旅途寂寞,也可以升华成在问答里注释天地大义。”
老和尚于是总结“将来的某一刻一定要记住我们此时此刻的心境”
小和尚“赶紧找人说话,我受不了了。”
老和尚“看呀,那里有村庄。”
村庄在不远处,不远很快就能走到,数排土瓦房,老和尚听见的是狗叫,小和尚也看到了炊烟。这就是村庄。
“这个村太没特色了,没理由啊。炊烟犬吠,莫非所有村庄的表现形式都这样单一吗。”小和尚哀叹,他所期待的所有下一站都该是叛逆且符合他关于表象的审美。如若不然,便印证了行程的普通,而曲折带来的活力与刺激,是他长久匮乏亟待获得的。
“唔,得去化缘了。”老和尚说。
村庄里人不多不少,狗比人多,黑白花乱窜,鸡飞狗跳。好些人家门虚掩,有几户哆哆哆地剁着什么东西,更大的是憨声,此起彼伏盘旋于不同高度。
小和尚再次瞪大眼睛,细致入微检索周遭环境。老和尚依旧麻木,故作悲天悯人。双方拿出最饱满的个体特征,在首次相逢中完整体现自己。老和尚觉得到了一地先要表明来意,虽然是路过,为了体现尊重还是开口给打量着他的正拿着斧头的流鼻涕男孩含笑点头。
“人与环境的对垒,结局是环境包容了人的属性”小和尚小声说,他略微害怕这不协调的一幕,但他也在压迫中尊崇体现出了他话痨的属性。
“你找谁?”鼻涕娃偏头问出一个相对于他造型正常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