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冬天,没风,有霾。白日依山近,黄河常断流。春夏秋的热闹,突然就被清冷地没收了。城市好像吃了两片安定,闭上了眼,却睡不熟,夜长梦多,醒来后一个梦也不记得。
满大街的扎啤摊和烧烤摊都被门脸吞到了屋里。室内吃烧烤最憋屈,总觉得屁股随时要从油腻的马扎上滑下来。啤酒也太凉了,实在爱喝,只能让老板搬盆温水泡一泡,隔着玻璃瓶,依然有一种洗脚水的味道。
济南的冬天,内敛得有些压抑,只有喝醉的人才会有偶尔的狂放。我在济南喝得最多的一次就是在冬天,十年前,参加一个诗人组织的活动,我忘记了自己喝了多少,也忘记了怎么回的家。令我惊奇的是,半夜醒来,身边竟然躺着一个男人。根据他的描述,我才知道是一个师弟打车带路,两个人把我架了回去。
这个和我同眠一宿的男人来自日照,是一位颇有才华的年轻诗人,那天为了我的生命安全,他没敢离开我的房间。这件事想起来有些后怕,所以十年来我再也没敢在喝酒上如此放纵。
那场酒是在经一路的宝宝酒馆喝的,那次喝酒的年轻人还都没有宝宝,从不担心脂肪肝和学区房。那时经一路还没有扩,两旁都是古旧的商埠建筑。我住的房子在洪楼大教堂后面,据说是成仿吾先生的故居,现在早片瓦无存。那场酒从头到尾的两个地点都已烟消云散,也永远留在了我记忆中济南的冬天。
想在济南的冬天出出汗,最好去吃火锅。一定要老式的铜火锅,烧木炭。汤是清汤,放上姜片和葱段,再倒进去几瓣花椒,几片紫菜。每人一碗麻汁调料,根据口味可添些腐乳、韭花酱、香菜等,爱吃辣的话可嘱咐服务员要一碗炸辣椒油,辣椒可以要整只的,也可以要碎的,会更辣,舀几勺放在面前的调料碗里,就等着汤滚了下羊肉了。
对于这种火锅来说,羊肉一定要特别新鲜,不能有太多水分,必须是现刨出来的,一片一片,不能太厚,容易煮老,也不能太薄,不够嚼劲儿,厚薄恰到好处的肉片放到锅里,涮上几下就可以吃,口香胃暖。因此,每到冬天,在济南,只有火锅店总是热浪滚滚,犒劳着一群群渴望温暖的人。
除此之外,最大的期盼就是下雪。雪比雨还不听话,不服从天气预报管理,和气象台逗着干。气象台越是预报下雪,就越不下,天阴沉着脸,湿冷地望着换好了防雪服的人们,像一对分居的夫妻,用沉默互相对峙。直到人们都以为这场雪已经错过,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雪花突然如神兵天降。
在济南,有太多关于雪的美好记忆。比方说在雪天,坐在大学宿舍楼的暖气片上打够级;再比方说在雪天,去看一个久违的朋友,谈迷茫却坚定的未来;还有,在雪天,走很远的路……雪,落在大明湖里,就变成了湖;落在趵突泉里,就变成了泉;落在千佛山上,就融进了山;落在记忆里,就再也化不了,变成你心中那一片美丽却永远充满凉意的地方。
八年前,我在报社上班,白天工作繁忙,只有晚上才能静下心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有一个周末,在办公室熬了一宿,然后回家。一下楼,就看到灰蒙蒙的天上,大片的飞雪像撕破的棉絮纷纷落下,马路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我独自走回家,一路上茫然四顾,那种心情,如同林冲在山神庙杀了陆谦、富安,喝光了葫芦里的冷酒,提着枪离开,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忘记了从哪里来,没有退路,只能迎着风雪向前。
那是无数个通宵写作的周末之一,也是我唯一能记起的。因为,那个黎明有雪。
或许,济南的冬天并非这么伤感。但是,总有人会把喜悦在青春耗尽,总有树会把叶子在深秋落完。心情就像一条大河,在冬天结冰,未必是件坏事。四季分明,才是一座城市最宝贵的品格;喜怒哀乐,才是真实完整的人生。
我不喜欢雪莱那句名言。应该是:冬天来了,就让我们坚强面对,就让我们相拥取暖。
如果你正在济南经历冬天,如果你曾在济南与冬天相遇,如果你所在的地方,和济南有着同样的冬天,不妨静下来,听一听脚下这片土地孤独的心跳,只有在冬天,它才如此清晰。
活过三十九年,写过十一本书,编过三四部戏,录过二十几集《百家讲坛》,我是魏新,感谢您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