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爸妈在我家住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他们就要回他们的家了,在两千公里外,那个家也曾经是我的家。
下班回来发现,趁我不在,二老几乎扫去了他们来过的痕迹。桌布、沙发垫、椅子套、盖过的被子,都洗了。自己的衣服打包成了行李,给他们用的柜子空了。怕我胃疼,冰箱里的旧饭菜早晨我走后他们能吃的都吃了,没吃完的猪蹄他们装袋准备带走,整只未动的悄悄给我放入了冷冻室。橱柜里的东西都摆放整齐,花也给我浇好了。车库里储存冬衣的箱子都罗了起来,连流浪狗小哎的垫子都重新洗过铺过。哪哪都干净,恨不得把他们来过的气味都打扫净了。我知道,二老回家前的“仪式”是蓄谋已久了。我假装视而不见,知道说了无用,他们要走了,硬留又彼此为难,想做的不让做,他们走了心也不安实。只默默生气,我的家始终没办法变成父母的家,他们总把自己当成客。
这些天我在翻来覆去的失眠,他们在转反侧的挂念。
每一次父母来,父母走,总会感到有遗憾。回想着哪句话说错了,哪句话说重了,哪句话说漏了。他们也是这样。前些天唠叨我应该如何计算开支,节检过日子,临走了,爸爸又凑过来说,老姑娘,让你妈领你逛街买身衣服啊,我们也不敢随意给你挑。小时候穿不上,现在想穿就穿,想美就美吧,人能年轻几年。我带他们吃饭买东西都总要“欺上瞒下”,跟他们说价格要往低压,又要防着哈妮通风报信儿。不买又不知还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买回来看我妈那副心疼的样儿又好像自己花钱买了不孝,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像我们这样常年不见的父母子女,一见面总是急着把一年的积下感情都迅速搅拌起来,糊在对方身上,其实有时,真挺尴尬的。
这会儿,二老终于要回了。想舒一口气,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每次我拿着手机自拍时,我妈总凑过来看新鲜,说自己给自己拍,挺大个脑袋不好看。我说那没招,没人给我拍。于是老太太就自告奋勇的要我教她用美图相机拍照片,别说,老太太学的认真,上手挺快,正经拍了几张不错的照片,一边嘀咕着照的多好看,一边笑弯了眼睛。
因为失眠,我开始睡前喝点红酒,爸爸担心我打不开,家里剩下的三瓶酒的瓶塞都被拔出又塞上。嫌我太瘦体质弱,叮嘱我每天喝牛奶,现打的好。然后跟小区送牛奶的大姐套近乎,商量他们走后每天早晨给我送到楼道口。叮嘱我不能熬夜看书,不能不吃早饭,不能总吃外面的小吃。
人的一生,能做到这般周到细腻,真心实意,除了父母,再多无一个。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看不得他们老,越来越老。
游子们总说想念妈妈做的饭,是无与伦比的味道。可像我这样连根拔起换了水土再深根发芽的人来说,妈妈来了,饭做好了,吃在嘴里才发现,事实根本不是那回事儿。六年来,内蒙的烩菜炖肉早已悄悄改变了我的饮食习惯,时间也慢慢的改变了妈妈的手艺,菜忘了放盐,或者太咸,也有时忘了厨房的锅灶而烧焦了豆角,错把老抽当生抽,黑红黑红的一盘……妈妈说她已经开始不中用了,干保姆都没人要了。她做的菜嚼在嘴里,再看看眼前这个不中用的老人,嚼来嚼去咽不下,因为你知道她不中用了,可你不能常伴左右,对她而言,自己显然更不中用,从始至终都不曾中用。换成我来做饭,她说好吃。又惦记上儿子孙子,于是我又像教女儿写字一样教她卤肉教她烩菜,回家好继续笨手笨脚的做给儿孙吃。
前天早晨上班,爸爸说要去市场溜达买菜,要跟我一同出门。等了我半个钟头,跟着我朝公园走,到了岔路口,我说爸你拐弯我直走,不绕远。他不,非要跟我绕远直走,我方才明白,他想走一走我每天上班的路。我冷不防的扫一眼他的腿,心里一惊,那双腿走起路来,膝盖弯曲无法伸直,像失去了弹性的弹簧,缓缓移着步子,步伐那样软绵无力,我用余光盯着他的腿不敢直视,放慢脚步看他的背影,简直就像一个被吮吸了汁液的甘蔗,嚼成一团,那么干那么燥,跟这秋色混成一幅没有生命力的落叶图。他曾经明明像一只威武的狮子,一只抓子扑来,是我母亲隐忍的青春,另一只抓子扑来,是我痛苦的童年。现在,他又以这样脆弱萧条的姿态再次给我疼痛,想到这儿,心头一紧,喊一声: 爸,我上班了。便头也不回的进了单位的大门,不回头,不能回头。
父母子女,也许始终是互相折磨的关系。你想飞想逃,他们有一根线牵着你。你想掉头回来了,那根线又仿佛随时会断。你需要他们,又像留不住时光一样留不住他们。亲情像一株被诅咒的植物,用爱做根,用呵护、期待、摩擦、叛逆、逃离、思念,牵挂做藤,缠绕着你。最可气的是父母的爱偏又不计得失又不图回报,这藤就死死的缠绕你一生,让你一辈子算不清还不完,直至你窒息。
不想写了。回吧,回吧。
爸妈回了家。
在我们父母子女的缘分薄上,又将勾掉一笔。
在我们冤亲债主的恩怨簿上,又将填上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