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姨大爹家的姑娘玲子的男人盛祥让人打伤有些日子了。听到这个消息时,媳妇正给我拔火罐。她手起罐落,稀稀松松,几支罐子便七扭八歪地吸在我后脊。
倘若平时,我定要调侃她手艺烂,把灵巧都裹进了肚上的游泳圈。现下,我却双目盯着皎白色木纹床头柜发空,一面只跟玲子在电话里了解情况,她说盛祥最近状态越发不怎么好,时醒时昏。
挂了电话,我这才感到背上的皮越收越紧。自是与他俩少时的友情,我打算明天去瞧瞧,一面转头交代媳妇拔罐,才发现她人早溜去客厅看甄嬛传了。
第二日,天色蒙蒙,我揣着从存款机取来一万元探望钱,独自从B城的家出发,前往滩江边的轮渡,是要去到废乡。
废乡原本叫瓦上村,是从滩江对岸的河镇坐好一段拖拉机车,再赶上半小时脚程才能到达的村子。现如今多半人家已经搬离,去到B城或更大的城打工和生活了,只剩表姨他们几支家族还守在老村。而出来混的年轻人,多半不愿提起那微小的如尘灰的生命发源地,渐渐约定用“废乡”来标注它。
我在岸上站了好一会,看着慢吞吞的船向岸边驶来,大约还剩20米远。滩江上徐风阵阵,而随着大船飘过来的,还有股微微的腥臭气。我便想起年少时,与玲子、盛祥在夏日的江里踩水的事,那时虽是火流七月,但江边正清爽,悠风从山林中灌出,浇在滩江岸上,让刚从水中出来的身子一阵麻酥酥。盛祥自小胆大要强些,别人说他摸不到虾蟹,他便光着腚,不服气地一猛子扎进江水,从更深处的淤泥滩上掏出些鱼虾贝类来。
怕是如今虾子也难将寻觅了我自顾想着,渡船已然停当稳,巨大的船身杵在江边,像遮在山水庭院楼门前的汉白玉屏风,镂空窗户里是星点的碧水。人是要通过一条临时搭建的铁皮桥,才能行至船舱。盛祥就是在这支渡船上被打坏的。
信步至舱里,迎面是一排排灰色铁质座椅,椅面和椅背镶着散发油漆味的廉价绿色革,里面是硫磺色的填充海绵。垫子外边缘大部分已龟裂开,甚至有些还被人为撕出圆洞,像极了螃蟹窝。我双手拢住手提包,顶在肚上,随即从近处捡了个座位坐好,等待发船。
我十五岁离开废乡,那时皆因已考上离滩江远一些的B城高中,母亲终于和父亲决心要搬离早已行将就木的瓦上村。
临行前,我自是期待得紧,没有比去到一个新鲜地方,更能叫一个不谙世事浑身散着血刚气的少年兴奋的了。
那日太阳刚爬到山顶子,林中的雾气渐渐消减,露出比天更青的山脉,从远眺无极的一边翻滚到另一处远眺无极。我起大早,穿了衣服,也不洗脸吃饭,开了门小跑着往盛祥家去。那时他也已初中毕业,因学习不好,只得打算帮家里种些农田过活。
我在他家门外喊了半天,没人应,便想着是去下田了。又顺着一路泥泞,深深浅浅,跑到他家田边,果然一家人在农作。
盛祥正弓腰插秧。他下身着一件褐黑色硬布大胯半腿裤,上身赤裸,拱一样的黝黑脊背上发着一层汗,清晨的金太阳掠过,远远看真像涂了层猪油;盛祥粗实的双臂有节奏的摆动着,水渍从他的手腕爬到胳膊肘,不消时提起又跌落下去,只有麦苗最听话,在他的指挥下站成一排。
我捡在一块离田较平整的小道上站停,双手捂成喇叭,扯着嗓喊,盛~~祥~~
他应声直起身,见是我,脸上笑呵呵的,知道我要走了,便急急往田边淌过来,水塘搅得哗哗响。
我今天要走了,你都不来送我,可不算兄弟哟;我跟盛祥打趣。
他依旧笑眯眯的,但嘴角却有些微动,稍停一会,才跟回:咱们以后估计也难见了。想着来送你,但我爸硬让我到田里帮忙的。他说着,我见他胳膊根上的泥开始失水裂开纹路。“玲子也要帮忙家里呢,说要去滩江的船厂打工。”盛祥扯到这个话题,我正欲再讲些什么,盛祥父亲却从后面远远喊着“赶紧干活,臭小子。”盛祥满口答应,又冲我摆摆手,示意再见。
我转身离去时,仍听到盛祥父亲怪气地喊“你要是有本事,也能走。赶紧干活!”
呜~~渡船的汽笛长鸣,示意两支靠近的白顶子小渔船避让。我回神朝窗外探去,碧青色的水波被一层层推向船外,但水声却从外面涌进船舱来,像吹动哨子,也呜呜的响。
船上人少到可怜,一位白发阿婆领着约莫七八岁年纪的小孙子,依偎在一排靠外的座椅上,阿婆身边还躺着一根油亮的一指宽扁担,脚下是两支空荡荡乌青的编织笼,随船摆得厉害。小男孩见状没好气的用脚一踢,原本荡开的笼子又拢到一块了。
玲子和盛祥的闺女应该与他年龄相仿吧,我又忆起那时候玲子正怀孩子,没成想工作的船厂因为规模小,竞争不过而倒闭了,玲子便被倒霉的拴在家里等着孩子降生。
孩子一从肚皮出来,下巴挂着蓝口罩的女医生冷冷喊道“是女娃!”,玲子一听便哭叫着:小灾星!和她爸一样!哭完闷闷地生了场病,到月子里的病好,却落下无力的症状,再不能久干活。
盛祥对小家伙的到来,却甚是激动,我仍然记得他哈哈的笑声由电话一端传来时的惊喜和夸张,也从这我知道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天,盛祥就去到打垮玲子船厂的单位做活去了。
原本盛祥一人的工资也能将就全家生活,可惜孩子5岁那年,盛祥被一只从顶棚坠下的木梁给砸中左肩,便不能再在厂子继续干了。将养好身体后,顶梁柱的他不得不再次出来找工作,这也是为什么盛祥会来到这艘渡船的原因。
我之所以不愿提及盛祥被打的原由,是因为这件事并不光彩。我亦不愿想到年少时意气风发像牛一样壮实的盛祥,穿着印有渡船公司名称,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无纺布工作服,佝偻着身子,脸上挂着扁担抽过的淤痕,身形比那编织笼还摇摇晃晃。他的工作是清扫船舱,倘若单单是卫生不洁也不至被打,原因却仅是一支价格不过500块的手表。
那日,盛祥照常打扫卫生,只在白晃晃一缕阳光飘过的地方,闪动了下,盛祥便探身去看两只皮垫的夹缝,细拿来是一只镀金的不锈钢手表,表盘浮雕白色波浪纹,俊秀的罗马数字花环一样围绕在边缘散着贵气,那锐蓝色的秒针一格一格走得漂亮。
盛祥说自己今天运气不错,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好家伙。其实,说这话前,盛祥还曾因拾到一个钱夹并归还失主而被单位表扬过。偏这次自己对这只手表喜爱的不得了,顺势往腕子上一套,一晃就到了下午。
时针过了4点,已有一伙人在掉表的位置翻找什么,而盛祥正在休息室,并未知道,直到执勤的大爷领着一伙人来到跟前,盛祥才知出了事。
领首的男人虎背熊腰,脸上溢着油光,一圈金珠链环在他墩肥的脖颈下,他晃着走上前问:“你可看到,我的表没?”似乎担心对方智力有问题,一面还用右手食指指着擎起的左腕。
盛祥自然是见过的,不但见过,此刻它就在自己灰蓝色工作服下左腕上带着。自知这伙人不好惹,盛祥便嘴上扯谎说没见过,而担在床上的左手却不由地微微往大腿根下面移去。
“哥,他把手往屁股下藏呢!”人群里一个鼻梁上架着酒瓶底的瘦肩波浪头小伙喊出声。
金链子伸手上前一揽,盛祥受过伤的左肩哪经得起这样,整个人便顺势也被提起,撸开袖子,不锈钢手表露出来,秒针正一格一格走得漂亮。
金链子脑门顿时生出层汗油来,怒目叫嚣道:“你没见?你他妈没看见!这是啥?!”
盛祥还预不承认,盯着船舱板驳道:这是我的表。一面想收回自己被拽住的胳膊,没成功。
执勤大爷见如此,心里自有了答案,急急推脱说船快靠岸,要去寻寻安全,一面安顿大家好好商量,便丢下盛祥个自出去了。
一伙人中的寸头窜出来帮腔:你的表?你也配!?你知道这是啥牌子?
金链子一听哈哈大笑道,穷鬼认识个啥。转而又阴沉住脸恶向盛祥:拿过来!顺着就要往下撸。
盛祥哪曾受过这样侮辱,便认准了表是自己的,护着手腕大骂道:日你姥姥,你们才一帮穷鬼呢。
这一骂,本来窄窄的休息室瞬间像生出大几只躁动的荷尔蒙猛兽,热浪从屋里一阵阵鼓出。
为首的金链子最先动作,他将另只手向上一提锁住盛祥咽喉,盛祥吃不过劲,往后连退几步抵在铁架床边,不得动弹,但口里仍不服软,只剩灵活行动的右手此刻也大力打出去,捶在金链子额上,又捶在鼻上,眼上,金链子不得已松手后撤,剩余兄弟一看恼火更生,不知是谁从外面递出一根一指宽的扁担,被寸头握在两手,直刷刷下到盛祥脸上,盛祥一个趔趄,但随即又反扑过去。
众人扭打一阵,直到酒瓶底的瘦子拿过门后手腕粗的木棒,狠狠敲在盛祥后脑,他人便就此瘫软下去了。
我忆着玲子讲述的事情过程,船却要即将靠岸,我起身扯扯衣角,摸了摸手提包,依然如上船前厚实,便深呼一口气,将头伸向窗外。
天灰扑扑的,不知是否大早的原因竟显着有些悲凉,但山林依然丰茂生长着,忽地带过来一阵阴阴的风,麻酥酥。待我想仔细欣赏氤氲的山林雾气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是玲子的来电,大抵是要过来接我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