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说起情诗来,你想到的可能是《上邪》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的海誓山盟至死方休;可能是秦观《鹊桥仙》里“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世事难料离合无期;也可能是元稹《离思》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刻骨铭心非你不可……是了,那么多的情诗,总是有一首会让你想起某些过往,情难自禁地流连忘返,也总有一首让你拾起襟花一片,轻放世间的所有美好与眷恋……
美到令人窒息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人们习惯于用它来勉励无法随意摘取的情感,用它来寄予自身无奈的美好心愿。但是你知道吗,这可能只是秦观想要摆脱某位女子的纠缠,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敷衍而已。一个让你等的人,绝对不是你最好的选择。他若是爱你,又怎么舍得让你形影单只,在最美的年华里蹉跎岁月?当然这是题外话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它的前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们本是孤独的个体,因缘巧合狭路相逢,才发现原来生命中有那么多事物不可辜负。惺惺相惜,残缺的半圆终于画满一个圈。爱如禅,让人匍匐参悟,因为有你,我立地成佛。
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简单粗暴地翻译现代话就是“因为那个人出现过,所以其他人都成了将就”。美吗?确实美,两语之间书尽了人世的沧桑变化,说尽了人心的海枯石烂。但是如果刻薄地讲,人都是有执念的,先出现的那个人,总是要帮助自己完成对自身深情形象的完美意淫。半缘修道半缘君,总是感到一丝丝执迷不悟。
上高中时,偶然从课本上翻到了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开始读来只觉得描写细致入微,每处细节都极具代表性,落墨以情自然引人入胜,读到最后不觉已经潸然泪下。《项脊轩志》不是情诗,却比情诗更美。“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作者对思念之情只字未提,可是即使隔了那么多年,即使我们只触碰到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仍然看到一个站立于庭院双眸沉沉的男子就在我们眼前。他没有太多的哀嚎,亦没有太多的眼泪,他也不愿像其他古人那样消费他的心痛与深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落红满地,数着寒来暑往,想到我的妻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大爱无言,当情到深处,当那个人那些回忆经过岁月的沉淀,成为自己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时,不必再去刻意喧嚣,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应当而顺其自然。不管是最深的眷恋,还是最痛的思念,都变成缄默无语的生活常态。“小哀喋喋,大哀默默”或许就是这个缘由吧。
他们是俗世里平常的烟火夫妻,点滴恩爱本就体现在一饭一蔬之中。“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 意思是:我已经作了上面这篇志,过了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来,她时常到轩中,向我问及一些历史故事,有时靠着桌子学写字。作者只是用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但是一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温馨画面就徐徐展开了。应当是红袖添香,赌书泼茶,笔落素笺一纸柔肠;应当是岁月静好,双燕梁上,手缝衣裳思缕情长……汹涌澎湃排山倒海似的感情总是太奢侈太难得太短暂,而另我们动容的往往是细水长流式简单的依偎,有人与你白粥暖胃共立黄昏,有人与你秉烛夜读深夜梦回。没有花团锦簇的繁华,没有海市蜃楼的缥缈,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炊烟袅袅的烟火幸福难道不是每个人都心向往之的吗?
这幸福是这么简单,可又是那么艰难,就连那么简单的幸福老天也要剥夺。“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佳期如梦,然而好梦又难留,吾妻死,项脊轩也成了一座心坟。
怀念人的方式或许有千千万万种,我们一起走过的路,赏过的花,或者是一起读过的书。而归有光呢,只是触目到妻子生前种下的一棵枇杷树,无头无尽的相思之情瞬间如潮水般把他包围。或许有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过往如烟,早就烟消云散了,但是枇杷树就在院子里生长着,而妻子也从未离开,只是一直长在他的心上,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其深情不用言表,所以他写亡妻时才能这么随意。
不是忘了,是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庭院深深,一阵凤过,叶扫窗台,花落雨纷飞,而你生前种下的枇杷树啊,已经亭亭如盖了。
PS:三分真来七分假,嬉笑怒骂全凭君。上下之间,全凭君意,不用在意。作者方尧,新浪微博@方尧在这里